阿顏那清脆的、毫無陰霾的笑聲,如同跗骨之蛆,緊緊追隨着簡憶逃離的腳步。即使她已疾步走出民宿那扇象征着“他人幸福”的大門,那笑聲穿透力極強,混雜着李姐偶爾的應和,清晰地灌入她的耳中:
“…阿毅他啊,可傻了!那天帶我去山頂看星星,結果自己緊張得手都在抖,半天掏不出戒指盒…後來還是我假裝生氣要走,他才噗通一下單膝跪地,結果跪得太猛差點滑下去,哈哈哈哈……笨死了!不過他說的話可一點都不笨哦……”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地扎在簡憶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她仿佛能清晰地“看見”那個畫面——山頂的星空下,他笨拙而真誠地跪地,緊張得手心冒汗,只爲將戒指套在另一個女孩的無名指上。那是屬於阿顏的、獨一無二的求婚記憶,卻殘忍地覆蓋、否定了屬於她的那一場。
惡鬼索命! 這四個字猛地竄進簡憶的腦海。是的,身後那充滿歡聲笑語的民宿,此刻對她而言,不啻於地獄!阿顏的笑聲,李姐的附和,甚至那空氣中殘留的、若有似無的草藥香,都化作了無形的惡鬼,獰笑着撕扯她殘存的理智和尊嚴。
她幾乎是跑了起來,逃離般沖下門口的台階,腳步踉蹌,不顧一切地奔向遠離那棟建築的空地。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撞擊着肋骨,帶來窒息般的痛楚,肺部像着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帶着血腥味。
終於,在一處僻靜的、能遠遠望見連綿山巒的空地上,她停了下來,背靠着冰冷的樹幹,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帶來短暫的清醒和更深的寒意。她顫抖着卸下背上的畫板,動作因爲急切而顯得笨拙。支撐好畫架,拿出調色板,剛拿起畫筆,試圖將所有的痛苦都傾注到畫布上時——
一陣劇烈的眩暈毫無預兆地襲來!
眼前的一切瞬間天旋地轉,色彩扭曲成光怪陸離的漩渦。她眼前發黑,雙腿一軟,險些跪倒在地。她死死抓住畫架的邊緣,指甲在木頭上刮出刺耳的聲音。
又是這樣……這該死的、如同跗骨之蛆的眩暈!
她哆哆嗦嗦地從口袋裏摸出那個小小的白色藥盒,冰冷的塑料觸感讓她稍微鎮定。擰開蓋子,倒出兩粒白色的藥片,甚至來不及看清,就急切地塞進嘴裏幹咽下去!藥片粗糙的棱角刮過幹澀的喉嚨,帶來一陣劇烈的惡心和刺痛感,她卻不管不顧,只是用力地、拼命地吞咽着,仿佛吞咽下去的是鎮壓心魔的符咒。
藥效如同冰冷的潮水,緩慢卻堅定地漫過燃燒的神經,那幾乎要將她撕裂的眩暈感和窒息感,終於開始一點點退去。她無力地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樹幹,眼神空洞地望着遠方灰蒙蒙的天空。
幸運?
一個苦澀的念頭浮上心頭,她從小就不是一個幸運的人。福利院的孤寂童年裏,她像一棵無人問津的野草,沒有父母溫暖的懷抱,沒有可以分享秘密的朋友,就連喝汽水,也從沒中過“再來一瓶”。她曾天真地以爲,幸運之神一定是格外討厭她,才吝嗇於給她一絲一毫的甜頭。
可就在那一天,她生命中最重要、最輝煌、也最像一場盛大幻覺的那一天!
所有的厄運似乎都退散了,在遊樂場,她隨手一夾,就夾中了那個她隔着櫥窗看了很久很久、卻始終舍不得花錢的、憨態可掬的橙色小熊娃娃!路過奶茶店,店員笑着遞給她一杯免費的招牌波波奶茶,說是店慶活動最後一位幸運顧客!甚至在超市門口,她只是抱着試試看的心態砸了個金蛋,伴隨着“砰”的一聲脆響和周圍人的驚呼,金花四濺,裏面赫然是寫着“五千元現金大獎”的金色紙條!就連她隨手買給喬伊的可樂,瓶蓋擰開——“再來一瓶”!
喬伊抱着那瓶“再來一瓶”的可樂,笑嘻嘻地撞了撞她的肩膀,眼睛裏滿是驚嘆和羨慕:“哇!簡憶!你今天是被幸運女神附體了吧!托你的福啊!”
那時的她,被巨大的、不真實的幸福感沖擊得暈頭轉向。她不敢相信,那個從小與“幸運”絕緣的自己,怎麼可能在一天之內接連被如此多的好運砸中?這感覺太夢幻,太不真實,像踩在雲端,隨時會跌落。
巨大的喜悅讓她忽略了心底那一絲隱隱的不安。就在她們的車子,載着滿車的歡聲笑語和那只橙色的幸運小熊,行駛到一個轉彎處時……
車子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推了一把,方向盤瞬間失去了控制,輪胎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整輛車像脫繮的野馬,失控地、直直地朝着路邊一堵堅實的灰色水泥牆沖去!速度太快,距離太近!牆體的紋路在擋風玻璃前急速放大,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下來!
“啊……!”簡憶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發出淒厲的尖叫,下意識地用手死死捂住了臉!巨大的恐懼讓她渾身僵硬,只能絕望地等待那毀滅性的撞擊!
砰!!!
一聲沉悶而劇烈的巨響!
然而,預想中粉身碎骨的劇痛和擠壓感並沒有到來。撞擊感……近乎於零?只有車身輕微的震動。
她顫抖着,從緊緊捂住臉的手指縫裏,小心翼翼地向外窺視……
眼前的景象,讓她徹底驚呆了!
那堵堅實的、應該將她們撞得頭破血流的水泥牆,竟然……消失了?!不,不是消失,而是被撞開了一個巨大的、不規則的豁口!
豁口之外,沒有預想中的狼藉廢墟,也沒有刺耳的警報和人群的尖叫。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絢爛到極致的花海!
成千上萬朵盛放的玫瑰、百合、繡球、鬱金香……姹紫嫣紅,馥鬱芬芳,如同被打翻的調色盤,在夕陽的金輝下流淌着夢幻的光澤,一條由柔軟花瓣鋪就的小徑,從豁口處蜿蜒伸向花海中央。
而在花海的中央,矗立着一座由鮮花和暖橙色小燈精心裝飾的拱門,柔和的橙色燈光如同星辰般點綴其中,溫暖的光芒和濃鬱的花香交織在一起,彌漫開來,溫柔地籠罩了整個世界。
燈光和花影搖曳的中心,靜靜地站着一個身影。
一身剪裁極其合體的純黑色西裝,勾勒出他寬肩窄腰的挺拔身姿,頭發精心打理過,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夕陽的金輝落在他身上,仿佛爲他鍍上了一層聖潔的光暈,他的臉上,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混合着緊張、期待和無限溫柔的鄭重神情。
沈孟毅靜靜地站在那裏,如同這片夢幻花海中唯一的、也是最耀眼的王子。
就連他腳邊蹲着的、他們共同養大的金毛犬肉鬆,也穿上了量身定做的帥氣小西裝,脖子上系着橙色的領結,正吐着舌頭,眼神溫順又帶着點興奮地看着她。
簡憶徹底懵了,大腦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看着眼前這如同電影場景般不可思議的一切。
直到沈孟毅深吸一口氣,邁開長腿,踏着柔軟的花瓣小徑,一步一步,堅定而沉穩地走到她的車門前。
他微微彎下腰,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拉開了她那側的車門,動作優雅得像一個真正的紳士。
四目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