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風波後的幾天，林悅感覺自己像只驚弓之鳥。走在校園裏，總覺得周圍同學的目光帶着若有似無的探究，讓她渾身不自在。她刻意避開了所有可能與陸然打照面的場合——早操站隊時低着頭，課間盡量不離開座位，放學更是第一個沖出教室。那個“陸先生”的墨團，連同陸然在教室裏冰冷的側影，成了她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
她把自己更深地埋進了題海和播音練習裏。練習本上，那些被反復劃掉的“陸先生”暫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繞口令、氣息練習和朗誦稿。她用近乎苛刻的訓練來麻痹自己，試圖用夢想的確定性來對抗心事的混亂與難堪。只是偶爾，在夜深人靜獨自練習時，廣播裏那首《沉默的河流》的旋律和詩句，會毫無預兆地浮現在腦海，帶來一陣猝不及防的酸澀。
周六下午，難得的半天休息。深秋的陽光透過圖書館高大的落地窗灑進來，暖洋洋的，在磨得發亮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裏彌漫着舊書紙張特有的、略帶陳腐的油墨香氣，混合着陽光曬暖灰塵的味道。偌大的閱覽室裏人不多，安靜得能聽到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和筆尖劃過紙張的細微聲響，像一首舒緩的背景音樂。這裏是學校裏難得的、能讓緊繃神經稍作鬆弛的淨土。
林悅特意選了一個最偏僻的角落。靠牆的桌子，被高大的書架半包圍着，形成一個相對隱蔽的空間。她攤開一本厚厚的《播音主持藝術概論》，旁邊放着她的播音練習本和一支錄音筆。她需要準備下周朗誦比賽的稿子，一首名家散文，主題是秋日的私語，文字含蓄優美，帶着淡淡的感傷和對往事的追憶。稿子裏有一段關於“未寄出的信箋”和“擦肩而過的目光”的描寫，細膩得讓她心驚，仿佛在無聲地戳破她自己的心事。
她戴上耳機，打開錄音筆，試着輕聲誦讀。聲音在安靜的角落裏顯得格外清晰：
“……那封寫滿心事的信箋，終究未能投遞，如同秋葉，在風中打了個旋兒，便沉入了歲月的河底。而那道曾無數次追隨的目光，也在一次倉惶的閃避後，化作了窗櫺上凝結的霜花，冰涼，寂靜，再未融化……”
她的聲音起初有些幹澀，帶着刻意維持的平穩。但文字的力量漸漸滲透進來。讀着讀着，她仿佛不是在念別人的句子，而是在剖白自己的心緒。月考的難堪、陸然的漠然、那份被蘇瑤點破又無法宣之於口的悸動……所有的委屈、失落和隱秘的渴望，都隨着文字流淌出來，融入了她的聲音裏。她的語調不自覺地染上了真實的、難以言喻的感傷，尾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
耳機隔絕了外界的聲音，她沉浸在自己的聲音和情緒裏，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更未察覺到，一個爆炸頭的身影，正像只機警的獵犬，悄無聲息地溜進了閱覽室。
蘇瑤今天沒穿校服，套了件色彩斑斕的塗鴉衛衣，爆炸頭被一頂黑色的棒球帽壓住，只露出幾縷不羈的卷發。她貓着腰，目光如雷達般在書架間快速掃描。終於，在層層疊疊的書架縫隙中，她鎖定了那個靠牆角落裏的淡藍色身影。
“嘿嘿，找到你了。”
蘇瑤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無聲地做了個“耶”的手勢。她像執行秘密任務的特工，躡手躡腳地繞過幾個書架，悄無聲息地摸到了林悅身後。
林悅正讀到動情處，聲音帶着一絲哽咽。
“……有些相遇，注定只是平行線，短暫交匯的錯覺，不過是光影開的一個玩笑……”
她完全沉浸在文字營造的感傷氛圍裏，眼圈微微泛紅。
就在這時，肩膀被猛地拍了一下！
“哇！”
林悅嚇得魂飛魄散，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錄音筆都差點脫手！她猛地摘下耳機，驚魂未定地回頭，正對上蘇瑤那張放大的、帶着惡作劇得逞笑容的臉。
“蘇瑤！你嚇死我了！”
林悅拍着胸口，壓低聲音怒道，心髒還在砰砰狂跳。
“噓——！”
蘇瑤把食指豎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眼睛卻亮得驚人。她毫不客氣地拉開林悅旁邊的椅子坐下，湊近她耳邊，用氣聲興奮地說。
“悅悅！重大發現！目標出現！就在B區哲學社科書架那邊！”
“什麼目標？”
林悅一頭霧水，被她弄得莫名其妙。
“還能有誰？你家‘陸先生’啊！”
蘇瑤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她一眼，隨即又換上神秘兮兮的表情。
“我親眼看見他抱着一摞書往那邊去了！好像是找什麼……《數理邏輯導論》？嘖嘖，學霸就是學霸，休息日都這麼拼！”
她一邊說，一邊用眼神瘋狂示意林悅看向閱覽室另一端的B區。
林悅的心猛地一跳！順着蘇瑤示意的方向望去。果然，在隔着幾排書架、光線稍暗的B區，一個穿着淺灰色毛衣（不是校服）的熟悉身影，正微微仰着頭，手指在書架上的一排書脊上緩緩移動，似乎在仔細尋找着什麼。午後的陽光透過高窗，在他身上投下溫暖的光斑，勾勒出他沉靜的側影。是陸然。
一股難以言喻的緊張感瞬間攥住了林悅的心髒。她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收回視線，低下頭，假裝整理桌上的書本，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他……他在就在唄，關我什麼事。”
“怎麼不關你事！”
蘇瑤急了，一把按住林悅收拾東西的手，聲音壓得更低，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煽動力。
“多好的機會啊！天時（周末下午）、地利（安靜的圖書館）、人和（就他一個人）！簡直是老天爺送上門的神助攻！上次月考那點小尷尬算啥？風一吹就散了！聽我的，主動出擊！”
“出擊什麼啊？我稿子還沒練完呢！”
林悅試圖掙脫，想把錄音筆收起來。
“練什麼稿子！現在最重要的任務是打破僵局！”
蘇瑤不由分說，一把搶過林悅放在桌上的《播音主持藝術概論》。
“你不是要找播音資料嗎？走！我陪你去B區找！那邊肯定有相關的書！”
她故意把“B區”兩個字咬得很重，還朝林悅擠擠眼。
“蘇瑤！別鬧了！”
林悅又羞又急，臉都漲紅了。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不行！今天你必須去！”
蘇瑤展現了驚人的蠻力，幾乎是半拖半拽地把林悅從椅子上拉了起來。
“爲了你的終身幸福，姐今天豁出去了！走走走！”
她一手抓着林悅的胳膊，一手拿着那本厚書當幌子，不由分說地拽着林悅就往B區書架的方向走。
林悅被她拽得踉踉蹌蹌，又怕在安靜的圖書館裏鬧出太大動靜，只能半推半就地跟着她，心都快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她感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們身上（實際上並沒有），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
穿過一排排散發着油墨書香的高大書架，B區越來越近。蘇瑤的腳步也放輕了，但拉着林悅的手卻絲毫沒有放鬆。她像一只經驗豐富的獵手，帶着獵物悄悄逼近目標區域。
終於，在靠近哲學社科分類的一個相對寬敞的過道口，蘇瑤停了下來。她探出頭，飛快地朝裏面瞄了一眼，隨即興奮地壓低聲音對林悅說。
“看！還在那兒！就那個架子旁邊！”
林悅被迫順着她的目光看去。陸然果然還在。他似乎找到了目標書籍，正背對着她們的方向，微微低着頭，專注地翻閱着一本厚厚的、封面印着復雜公式的書。陽光落在他微垂的脖頸和寬闊的肩膀上，顯得沉靜而專注。
“機會來了！”
蘇瑤猛地將手裏那本厚厚的《播音主持藝術概論》塞進林悅懷裏，然後在她背後用力一推！
林悅毫無防備，被推得向前踉蹌了兩步，直接撞進了B區的過道裏，懷裏還抱着那本沉重的書。巨大的慣性讓她根本收不住腳，更糟糕的是，慌亂中她腳下一絆！
“啊！”
一聲低低的驚呼脫口而出。
懷裏的厚書脫手飛出，“砰”的一聲悶響，重重地砸在光潔的木地板上！書頁譁啦啦地攤開，像一只被驚擾的巨鳥。
巨大的聲響在安靜的圖書館裏顯得格外刺耳！周圍幾個埋頭看書的學生都驚愕地抬起了頭。
林悅狼狽地站穩，臉頰瞬間燒得通紅，窘迫得恨不得立刻消失。她顧不上去看周圍人的反應，第一反應是蹲下去撿那本闖禍的書。
幾乎是同一時間，在她身旁，另一只手也伸向了那本攤開的書。
那只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動作沉穩。
林悅的指尖，在即將觸碰到書頁邊緣的刹那，猝不及防地，觸碰到了另一片微涼的皮膚！
是陸然的指尖！
如同兩道微弱的電流在瞬間交匯！
林悅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了手！她猛地抬起頭，撞進了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裏。
陸然不知何時已經轉過身，就站在她旁邊，微微俯着身。他顯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故”驚動了。他的目光很沉靜，帶着一絲被打擾的訝異，正落在林悅驚慌失措的臉上。
四目相對。距離近得林悅能看清他睫毛垂下的陰影，能看清他眼中清晰的、自己的倒影——那個狼狽的、臉頰通紅的自己。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圖書館裏其他的一切都模糊了，只剩下眼前這個人，和他指尖殘留的那一絲微涼的觸感，像烙印般燙在她的感知裏。月考的難堪、教室的漠然、操場上的驚鴻一瞥……所有的過往在這一瞬間洶涌而至，堵在她的喉嚨口，讓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陸然似乎也愣了一下。他的目光在林悅漲紅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那沉靜的眼底深處，仿佛有什麼極細微的東西波動了一下，快得讓人無法捕捉。隨即，他極其自然地移開了視線，仿佛剛才那短暫的指尖觸碰和目光交匯從未發生。他彎下腰，動作從容地將那本攤開的《播音主持藝術概論》拾起，合攏，然後遞向林悅。
“你的書。”
他的聲音不高，帶着他慣有的清冽和平靜，聽不出任何情緒。
林悅像機器人一樣，僵硬地伸出手，接過了那本沉甸甸的書。指尖再次不可避免地擦過他的手指，又是一陣細微的電流竄過，讓她差點又把書丟出去。
“謝……謝謝。”
她的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低得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見。她緊緊抱着書，像抱着一個盾牌，阻擋着自己快要失控的心跳和窘迫。
“嗯。”
陸然淡淡地應了一聲，目光在她懷裏的書上掃了一眼，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微微頷首，便轉過身，重新走向他剛才站立的位置，拿起自己那本《數理邏輯導論》，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插曲。
林悅僵在原地，抱着書，像個被罰站的小學生。蘇瑤這時才從書架後面探出頭，一臉“計謀得逞”的興奮表情，朝林悅擠眉弄眼。
林悅根本沒心思理她。她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懷裏的書沉甸甸地壓在心口。她偷偷地、飛快地瞟了一眼陸然的背影。他依舊背對着她，微微低着頭，專注地看着手裏的書，側臉的線條在光影下顯得有些疏離。剛才那短暫的觸碰和目光交匯，似乎真的沒有在他那裏留下任何痕跡。
一股難以言喻的失落和更深的迷茫涌了上來。他到底……在想什麼？
就在林悅失魂落魄，準備拉着蘇瑤逃離這個讓她窒息的地方時，已經走到B區過道出口、似乎準備離開的陸然，腳步卻微微頓了一下。
他沒有回頭，只是側過臉，目光似乎隨意地掠過林悅的方向，聲音依舊是那種聽不出起伏的平淡，卻清晰地傳入了林悅的耳中：
“你……”
林悅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神經都繃緊了！他……他要說什麼？是責怪剛才的莽撞？還是……別的什麼？
陸然停頓了大概只有半秒鍾，那短暫的停頓卻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林悅甚至能感覺到蘇瑤在她身後也屏住了呼吸。
然後，他平靜地接上了後半句，目光卻並未真正落在林悅身上，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
“你選的那篇稿子……《秋日私語》，情感處理可以再收一點。有些地方，過猶不及。”
說完，他沒有等待林悅的任何反應，便徑直轉身，抱着他的書，步履沉穩地消失在了書架拐角的陰影裏。
留下林悅一個人，抱着那本沉重的《播音主持藝術概論》，像被施了定身咒般僵在原地。
他……他聽到了？
他不僅聽到了她在讀稿子，甚至還……聽出了她處理的情感？聽出了那些不受控制的、泄露了她真實心緒的“過猶不及”？
一股寒意，混合着巨大的震驚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羞恥，瞬間從腳底竄遍了全身！圖書館溫暖的陽光，此刻照在身上，卻只覺得冰冷刺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