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是被誰捅破了天,從清晨起就沒歇過氣。
起初是密集的雨線,斜斜地扎進泥土裏,後來竟成了白茫茫的雨幕。
把臨山鎮裹得嚴嚴實實,連對面的屋舍都只剩個模糊的輪廓。
姜知微天不亮就爬了起來。
窗外的水流已經漫過了街沿,順着青石板路匯成小河,譁啦啦地往低處涌。
她心裏惦記着曬藥場的藥材,披了件厚蓑衣就往外沖,剛到門口就被許春娥拽住了。
“你這孩子,不要命了?”
祖母把一頂鬥笠扣在她頭上,又往她手裏塞了個油紙包,“先吃點東西,我讓你祖父跟你一起去。”
姜明遠已經扛着扁擔站在院裏了,扁擔兩頭捆着結實的麻繩。
“阿牛剛才來敲過門,說曬藥場的棚子快塌了,他先去加固了。”
他聲音裏帶着疲憊,眼底的紅血絲比昨日更重,“咱們去把能搬的藥材都運回來,實在搬不動的,就用油布蓋嚴實。”
三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曬藥場走。
雨水順着鬥笠邊緣往下淌,在下巴底下積成小水窪,稍一動就順着脖頸往裏灌。
姜知微把蓑衣裹得更緊些,懷裏的玉佩隔着幾層布,依舊涼得像塊冰,硌在胸口卻讓人莫名安心。
越靠近曬藥場,風聲越響,嗚嗚地像野獸在哭。
遠遠就看見李阿牛正站在搖晃的木棚頂上,試圖用繩子把帆布勒得更緊。
他看見姜家祖孫,扯着嗓子喊:“姜大夫!姜姑娘!棚子快撐不住了,先把貴重藥材搬走!”
姜知微仰頭一看,心猛地揪緊,棚頂的橫梁已經彎了個詭異的弧度。
幾根立柱在水裏泡得發脹,底部的泥土被沖刷得露出了根。
她來不及多想,踩着李阿牛搭好的木梯鑽進棚子,一股潮溼的黴味撲面而來。
“先搬川貝和當歸!”
她指着堆在高處的幾個木箱,“還有那邊的陳皮,都是去年的陳貨,淋雨就廢了!”
姜明遠和李阿牛應聲動手。
兩個男人抬着木箱往外走,姜知微則蹲下身,把散落在地上的藥材往麻袋裏裝。
她的手指被雨水泡得發白,指甲縫裏嵌滿了泥,卻動作飛快,絲毫不敢耽擱。
艾草的清香、當歸的濃鬱、薄荷的清涼,混在雨氣裏,成了此刻最熟悉的味道。
“小姜大夫,這雨邪性!”
李阿牛扛着麻袋跑過她身邊,喘着粗氣道,“我剛才看見西邊的山坳裏,有黃泥水往下淌,怕是要出事!”
姜知微心裏一沉。
黃泥水意味着山體鬆動,這在連日暴雨裏,往往是山洪的前兆。
她抬頭望了眼天色,鉛灰色的雲低得仿佛要壓到屋頂上,雨勢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
“加快速度!”
她揚聲喊道,把最後一袋紫蘇塞進李阿牛懷裏。
“阿牛哥,你去通知鎮上的人,讓大家往高處挪挪,把值錢的東西都帶上!”
李阿牛“哎”了一聲,轉身就往鎮中心跑,寬厚的背影很快就被雨幕吞沒。
姜明遠把最後一箱藥材搬上獨輪車,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剩下的先用油布蓋起來,咱們先把這些送回去,再來第二趟。”
姜知微點頭,剛要去扯油布,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棚角。
那裏堆着幾捆剛收割的麻黃,旁邊還散落着幾本藥書,是她昨日整理時忘在那裏的。
其中一本藍布封皮的,正是那本《姜氏本草》。
“祖父,你先推車走!”她抓起那本《姜氏本草》往懷裏塞,“我把麻黃捆好就來!”
姜明遠看了眼天色,眉頭緊鎖:“我等你一起。”
“來不及了!”姜知微把藥書緊緊抱在胸前,用蓑衣裹住,“你先送回去給祖母,我馬上就到!”
拗不過孫女的堅持,姜明遠只好推着獨輪車往回走。
姜知微快手快腳地把麻黃捆成幾束,剛要扛起,就聽見身後傳來“咔嚓”一聲巨響。
棚頂的橫梁終於斷了,帶着無數碎木和帆布砸了下來。
她下意識地往旁邊一撲,躲過了砸向頭頂的木梁,懷裏的《姜氏本草》卻被濺起的泥水打溼了一角。
心疼得她趕緊用袖子去擦,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越來越近的轟鳴,像千軍萬馬奔來,又像悶雷滾過地面。
“山洪!是山洪!”有人在雨裏大喊,聲音裏滿是驚恐。
姜知微猛地抬頭,只見西邊的山口處,一股渾濁的黃色巨浪正順着河道奔涌而來。
所到之處,房屋傾頹,樹木折斷,像是一只貪婪的巨獸,要吞噬整個臨山鎮。
“快跑!”她抓起身邊的麻袋,轉身就往高處跑。
腳下的泥土已經變得泥濘溼滑,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懷裏的《姜氏本草》被她死死按住,書頁邊緣的泥水暈染開來,模糊了“濟世”二字。
剛跑出曬藥場,就看見許春娥正站在路口張望,看見她就大喊:“囡囡!快過來!”
祖母身邊還扶着個顫巍巍的老太太,是住在隔壁的張婆婆。
“祖母,你先帶張婆婆去閣樓!”姜知微喊道,“我去找祖父!”
“別去了!你祖父去敲鑼了,讓大家往山上跑!”許春娥急得直跺腳,“快跟我走!”
姜知微猶豫了一下,目光掃過洶涌而來的洪水,咬了咬牙:“你們先走,我去把藥鋪裏的孤本醫案拿出來!”
那幾本醫案是太爺爺手寫的,記載着許多疑難雜症的治法,是姜家的命根子。
許春娥知道拗不過她,只好塞給她一把剪刀:“把蓑衣剪個口子,把書貼身藏好!我們在山上等你!”
姜知微點點頭,轉身就往藥鋪跑。
洪水已經漫過了膝蓋,濁黃的水裏夾雜着斷木、石塊和各種雜物,每走一步都異常艱難。
她能聽見房屋倒塌的巨響,能聽見人們的哭喊,卻顧不上回頭,心裏只有一個念頭:拿到醫案,活下去。
終於到了濟世堂門口,卻發現藥鋪的門已經被洪水沖垮了。
渾濁的水流裹挾着藥櫃、藥罐往裏灌,昔日飄滿藥香的地方,此刻一片狼藉。
姜知微深吸一口氣,蹚着水往裏走,剛摸到閣樓的梯子,就聽見身後傳來“轟隆”一聲,是後院的牆被洪水沖塌了。
一股更大的水流涌了進來,瞬間漫到了腰間。
姜知微被一股巨力掀得一個趔趄,懷裏的《姜氏本草》差點脫手。
她死死抱住書,拼命往梯子上爬,就在指尖快要觸到閣樓門板時。
一股更猛的浪頭從側面拍來,像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將她拽進了渾濁的洪流裏。
“啊”她下意識地喊了一聲,嘴裏立刻灌滿了帶着泥沙的洪水。
身體像一片落葉,在浪濤裏翻滾,懷裏的《姜氏本草》被緊緊護着,卻還是有幾頁被水浸透,變得沉重。
她掙扎着想浮出水面,卻被不斷涌來的雜物撞擊着,意識漸漸模糊。
就在這時,胸口忽然傳來一陣刺痛,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扎了一下。
是那塊玉佩。
不知何時被尖銳的斷木劃破了衣襟,硌在了皮肉上。
冰冷的觸感中,似乎帶着一絲極淡的暖意。
姜知微費力地睜開眼,渾濁的水幕裏,她看見懷裏的《姜氏本草》正一點點下沉。
藍布封面上的“濟世”二字在水中散開,像一朵破碎的花。
“不”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伸出手想去抓,卻只抓到一把冰冷的洪水。
身體繼續往下沉,黑暗像潮水般涌來,將她徹底吞沒。
洪水依舊洶涌,裹挾着無數破碎的物件奔向遠方。
沒有人看見,在那片混亂的濁流中,一抹微弱的白光從一個下沉的身影胸口亮起。
像一顆被遺忘在水底的星辰,固執地散發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