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後半夜的風帶着潮氣,從鐵欄杆的縫隙裏鑽進來,刮在陳慫臉上像冰碴子。他蜷縮在稻草堆裏,右手緊緊攥着拳頭,手心的 “詩” 字胎記燙得驚人,像是有團火在皮肉底下燒 —— 這已經是他今夜第五次從噩夢裏驚醒了。

夢裏總有片無邊無際的墨池,黑得發稠,像凝固的夜空。無數只手從墨池裏伸出來,指甲縫裏嵌着墨渣,抓着他的腳踝往下拖。那些手的主人泡在墨裏,只露出半張臉,嘴巴一張一合,吐出的不是氣,是漆黑的墨汁。他認得其中幾張臉:考場上被踩碎考卷的考生,刑場上掛着的木牌主人,還有那個被砸斷手指的中年男人…… 他們的喉嚨裏都卡着半張紙,紙上寫着 “反詩” 二字,筆畫被墨水泡得發脹,像兩條肥碩的蛆。

“別拖我…… 我沒寫反詩……” 陳慫在夢裏拼命掙扎,卻怎麼也掙不脫。直到墨汁漫過口鼻,他感覺自己的肺裏灌滿了冰冷的墨,才猛地嗆咳着坐起來,冷汗浸透了單薄的囚服,貼在背上黏糊糊的,像層溼泥。

牢房裏還是老樣子,黴味混着血腥味,牆角的稻草堆泛着綠光。陳慫喘着粗氣,抬手抹了把臉,摸到滿手冷汗 —— 指尖觸到下巴時,突然摸到個硬東西,低頭一看,是根稻草梗,上面纏着點暗紅色的絲線,像血凝固後的顏色。

他順着稻草堆往下摸,手指突然碰到個冰涼的物件,不是石頭,不是瓦片,是支毛筆。

陳慫的心髒猛地一跳。他把毛筆從稻草堆裏刨出來,借着鐵欄杆外透進來的月光細看 —— 筆杆是紫檀木的,被摩挲得油光鋥亮,靠近筆尖的地方刻着個 “杜” 字,筆畫蒼勁,和值班室案上那些字的筆鋒如出一轍。

是杜鐵骨的筆。

這老頭把自己的筆藏在他的稻草堆裏,想幹什麼?

陳慫握着筆杆的手指微微發顫。筆杆上還殘留着體溫,像是剛被人握過,可牢房的門明明鎖得好好的,鐵鎖上的鏽跡都沒動過。難道是王大麻子趁他睡着時塞進來的?還是…… 這牢房根本就不是密封的?

他突然想起昨夜系統面板上的血字:“30 天刑期,是倒計時,也是催命符。” 後背瞬間冒出層冷汗 —— 這毛筆,怕是催命符的引線。

“哐當!”

鐵鎖被鑰匙擰開的脆響打破了牢房的寂靜。陳慫像受驚的貓似的彈起來,慌忙把毛筆塞進稻草堆深處,用發黴的稻草蓋嚴實了 —— 指尖碰到稻草裏的蛆蟲,他嚇得猛地縮回手,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王大麻子的粗嗓門在門口炸開:“新來的,典獄長又要見你。” 他斜着眼打量陳慫,嘴角掛着抹幸災樂禍的笑,“看來你這‘反詩骨’養得不錯,都能讓典獄長一天見兩回了。”

陳慫的心沉到了谷底。又要見杜鐵骨?他現在看見那個老頭就發怵,那雙眼睛像能看穿人心似的,總讓他想起穿越前做過的噩夢 —— 夢裏制片人拿着他的劇本,冷笑說 “這主角太慫,得改得狠點”。

“我…… 我能不能不去……” 陳慫抱着稻草堆往後縮,後背抵住冰冷的石壁,指尖摳進石縫裏,指甲縫裏滲出血,和稻草上的暗紅色絲線混在一起。

“不去?” 王大麻子突然笑了,笑聲裏滿是惡意,“你以爲這是菜市場?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他突然抬腳,狠狠踹在陳慫的膝蓋彎。

“噗通” 一聲,陳慫跪在了地上。膝蓋撞在堅硬的石板上,疼得他眼前發黑,剛愈合的手心胎記又開始發燙,像是在抗議。

“走快點。” 王大麻子拽着他的後領往外拖,粗糙的麻繩勒進脖頸,陳慫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 —— 他看見對面牢房的蘇罵罵正扒着鐵欄杆看他,眼神復雜,像是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轉過身去。

穿過走廊時,陳慫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牆上瞟。昨夜看見的 “聖恩如屎溺” 還在,只是字跡似乎更深了,筆畫裏滲出些粘稠的液體,在月光下泛着暗紅的光,像新鮮的血。他路過那面牆時,故意放慢腳步,用肩膀輕輕撞了撞石壁 —— 石壁是空的,後面像是有夾層。

“磨蹭什麼!” 王大麻子不耐煩地推了他一把。

陳慫踉蹌着往前撲,差點摔倒。他回頭看了眼那面牆,突然發現 “聖” 字的最後一筆微微動了動,像條小蛇在爬 —— 是錯覺嗎?

值班室的門還是半掩着,濃鬱的墨香混着血腥味撲面而來,比昨天更烈,熏得陳慫頭暈。他被王大麻子推進去,膝蓋重重磕在青磚地上,這次沒敢抬頭,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鞋尖上還沾着稻草堆裏的血線。

“醒了?” 杜鐵骨的聲音從案後傳來,帶着點笑意,“昨夜睡得好嗎?”

陳慫的後背瞬間繃緊。這老頭知道他做噩夢了?

“我……”

“沒睡好也正常。” 杜鐵骨打斷他的話,“第一次被‘文魂’纏上,都會這樣。” 他頓了頓,突然說,“看看案上的東西。”

陳慫猶豫了一下,緩緩抬起頭。

梨花木案上擺着兩個一模一樣的白瓷碗,碗裏都盛着墨。左邊那碗墨漆黑如漆,像最深的夜,表面光滑如鏡,映出他蒼白的臉;右邊那碗墨卻透着詭異的暗紅,像凝固的血,表面浮着層細密的泡沫,仔細看,泡沫裏竟嵌着些細小的白色顆粒,像骨頭渣。

“選一碗。” 杜鐵骨的聲音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用你選的墨抄《頌聖詩》,抄完了,我就讓王大麻子給你塊肉吃。”

肉?陳慫的喉嚨下意識地滾動了一下。他已經快忘了肉是什麼味道了,自從進了這牢,嘴裏只有餿飯的酸、血的腥、鐵鏽的澀…… 可這兩碗墨太詭異了,尤其是右邊那碗,暗紅的顏色讓他想起手心的胎記,想起昨夜夢裏的墨池。

“我…… 我選左邊的。” 陳慫的聲音發顫,目光死死盯着那碗黑墨 —— 至少這碗看起來像正常的墨。

“哦?” 杜鐵骨挑了挑眉,“爲什麼不選右邊的?”

“它…… 它像血……” 陳慫的聲音越來越小。

“眼力不錯。” 杜鐵骨突然笑了,拿起支銀簪,伸進右邊那碗墨裏輕輕攪動,“這確實是血,文氣重的人血。” 銀簪提起時,暗紅的墨汁順着簪子往下滴,滴在案上,暈開一朵朵小小的血花,“你看這泡沫裏的白粒,是文骨碎渣 —— 寫反詩被砍頭的人,骨頭會化在血裏,變成這樣。”

陳慫的胃裏突然一陣翻江倒海,他死死捂住嘴,才沒讓自己吐出來。

“那碗黑墨是鬆煙墨,尋常文人用的。” 杜鐵骨又指了指左邊的碗,“但在這文獄裏,尋常東西才最危險 —— 你知道裏面摻了什麼嗎?”

陳慫的心跳得像擂鼓,搖了搖頭。

“是‘忘憂散’。” 杜鐵骨的聲音突然壓低,像在說什麼秘密,“摻在墨裏,寫過字的人會慢慢忘了自己是誰,忘了恨,忘了痛,最後變成只會寫‘頌聖詩’的木偶。” 他拿起左邊的碗,對着光晃了晃,“你看這墨色,黑得發亮,是因爲摻了人油,能讓墨香更持久,也能讓‘忘憂散’更快滲進皮膚。”

陳慫嚇得猛地往後縮,後背撞在門柱上。人油?忘憂散?這哪裏是墨,分明是穿腸的毒藥!

“現在再選一次。” 杜鐵骨把兩個碗往前推了推,“是想當有血有肉的鬼,還是想當沒心沒肺的木偶?”

陳慫看着那兩碗墨,左邊的黑得像深淵,右邊的紅得像地獄。他想起蘇罵罵說的 “文氣供養”,想起老儒生被腰斬時的血,想起自己手心發燙的胎記…… 咬了咬牙。

“我…… 我選右邊的。”

“明智的選擇。” 杜鐵骨的嘴角勾起抹滿意的笑,他拿起一支新的狼毫筆,塞進陳慫手裏,“蘸墨,抄《頌聖詩》。”

陳慫握着筆的手不住地抖。他蘸了點暗紅的血墨,筆尖剛碰到紙,就感覺指尖傳來一陣尖銳的疼,像被針扎了一下。他低頭看,指尖沒破,可那疼痛感越來越清晰,順着手指往上爬,鑽進胳膊,鑽進心髒。

“寫啊。” 杜鐵骨的聲音像催命符。

陳慫咬着牙,在紙上落下第一筆。“聖” 字的豎鉤剛寫完,血墨突然在紙上蠕動起來,像條小蛇,沿着筆畫遊走,留下淡淡的血痕。指尖的疼痛更烈了,他感覺自己的血正在順着筆尖往紙上流,和墨裏的血混在一起。

“陛下…… 聖明……”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寫,每寫一個字,就像有根針在扎他的指尖,血珠順着筆尖滴在紙上,暈開小小的紅點。

案上的自鳴鍾 “滴答滴答” 地響,像在倒數。陳慫的額頭滲出冷汗,滴在紙上,和血墨混在一起,暈成一片模糊的水漬。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指尖的疼痛已經麻木了,取而代之的是種詭異的癢,像有無數只螞蟻在啃噬骨頭。

寫到 “皇恩浩蕩” 的 “浩” 字時,異變突生。

筆尖的血墨突然 “嘭” 地炸開,像朵盛開的血花,濺得陳慫滿臉都是。他嚇得猛地扔掉筆,捂着眼睛尖叫 —— 血墨濺進了眼睛,疼得他像要瞎了。

“果然認主。”

杜鐵骨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着種狂熱的興奮。陳慫透過指縫看去,嚇得魂飛魄散 —— 濺在典獄長臉上的血墨沒有滑落,反而像活物般鑽進他的皮膚,在他眼角留下一道暗紅的紋路,像條小蛇。

“你…… 你是什麼怪物!” 陳慫連滾帶爬地往後退,後背撞在門上,發出 “哐當” 的巨響。

“我是幫你的人。” 杜鐵骨抬手抹了把臉,眼角的紅紋隱去了,“你的血能讓這墨認主,說明你的‘反詩骨’已經開始長了 —— 高興嗎?”

高興?陳慫覺得這老頭簡直不可理喻!他現在只想逃離這個可怕的地方,逃離這些會蠕動的血墨,逃離這個用骨頭渣做墨的瘋子!

“帶他回去。” 杜鐵骨的興致似乎突然沒了,揮了揮手。

王大麻子像拖死狗似的把陳慫拽起來。他的臉上還沾着沒幹的血墨,黏糊糊的,眼睛又疼又癢,視線一片模糊。路過值班室門口時,他感覺王大麻子塞了個硬東西在他手裏。

“看看你眼睛。” 王大麻子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聽不見,“別讓任何人知道。”

陳慫愣了一下,攥緊手裏的東西 —— 是塊碎鏡子,邊緣鋒利,像刀片。他被拖回牢房,關上門的瞬間,立刻背對着鐵欄杆,舉起碎鏡照向自己的眼睛。

鏡子裏的人滿臉血污,眼睛紅腫,布滿血絲,看起來像個瘋子。可當他湊近了,盯着自己的瞳孔細看時,心髒突然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

他的瞳孔裏,浮着一行極小的字,是用暗紅的血寫的,筆畫細得像發絲:

“第九層有你的同類。”

同類?陳慫的呼吸驟然停滯。是和他一樣穿越過來的人?還是…… 和杜鐵骨一樣的瘋子?

他把碎鏡塞進稻草堆深處,和那支 “杜” 字毛筆藏在一起。手心的胎記還在發燙,眼睛的疼痛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種詭異的清涼,像有泉水從眼底流過。

天黑透了,牢房裏伸手不見五指。陳慫蜷縮在稻草堆裏,不敢睡,怕再做那個墨池的噩夢。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有什麼東西在動,窸窸窣窣的,像老鼠在稻草裏鑽。

他猛地睜開眼,借着從鐵欄杆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看去 ——

那支 “杜” 字毛筆正躺在稻草堆上,筆尖朝上,懸空豎着,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握着。更詭異的是,筆尖正在自動往下落,在青磚地上寫字,暗紅色的字跡,和他手心胎記的顏色一模一樣。

陳慫屏住呼吸,看着毛筆一筆一劃地寫,心髒狂跳。

那些字他太熟悉了,是他穿越前寫廢的劇本裏的台詞,寫的是主角在發現自己是別人筆下的棋子時,說的那句台詞:

“當墨裏浮出白骨,就是你該醒的時候。”

毛筆寫完最後一個字,突然 “啪” 地掉在地上,不動了。地上的字跡卻開始發光,暗紅的光芒越來越亮,映得整個牢房像浸在血裏。

陳慫看着那些發光的字,突然想起杜鐵骨說的 “文氣是屈死鬼的怨氣凝成的刀”,想起那碗血墨裏的骨頭渣,想起瞳孔裏的 “第九層有你的同類”……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腦海裏成型:

這文獄根本不是牢房,是座祭壇。

而他,是被選中的祭品。

月光透過鐵欄杆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光帶,光帶裏浮動着無數細小的塵埃,像漂浮的骨灰。陳慫盯着那道光帶,突然聽見一陣極輕的 “咔嚓” 聲,像是骨頭碎裂的聲音,從牢房的牆壁裏傳來,一下,又一下,像在倒計時。

他握緊了手心的 “詩” 字胎記,那裏的溫度越來越高,像要燒穿皮肉,燒穿骨頭,燒穿這吃人的牢籠。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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