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像無數把鈍刀子刮過裸露的皮膚。
山坳裏比村子更冷,帶着溼氣的寒意鑽進骨頭縫裏。蘇曉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沖,腳下枯草下的凍土硬得像鐵,硌着本就薄底的解放鞋。胸口如同塞滿了滾燙的木炭塊,每一次抽吸都帶着肋下那被深埋硬物硌出的、如同釘子在攪動的悶痛。後背汗透了又冷透,冰涼的布料黏糊糊地貼着肌膚。
懷裏的圖紙和大半個硬邦邦的窩頭緊緊壓着心髒那位置,硌得生疼。耳膜裏灌滿了自己心髒瘋狂砸動胸骨的聲響,咚咚咚……震得腦仁發昏,可耳朵外面那個更真實的、讓她頭皮持續炸麻的聲音卻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汪!”
“汪汪——!”
單調,凶狠,帶着一種刻骨的固執。每一次狗吠都像在她奔逃的後背釘上一根冰冷的鋼釘!是剛才那條大黃狗!隔着起伏的低矮土坡和林帶,叫聲仿佛粘在脊梁骨上。
腳邊一叢枯死帶刺的灌木猛地掛住了她的破褲腿,“刺啦”一聲。蘇曉踉蹌了一下,差點撲倒!手肘下意識重重磕在旁邊的灰白岩石上,火辣辣地疼。她甚至沒空去看傷口,指甲用力摳開刺條上的倒勾,腳下一蹬,繼續往視線裏那條明顯更高、更黑的石梁山脊方向死命挪!
胸口火燒火燎,喉嚨裏全是血腥味,每一次呼出的白氣都在冷空氣裏凝成白霧。
就在她感覺自己最後一口氣快要接不上、耳朵裏的心跳轟鳴快要蓋過一切的時候——
狗叫的聲音方向,突然傳來一個更近、更清晰的……腳步聲?!
踩過枯草碎土!硬底膠鞋或者靴子!絕對是人類!沉重的,帶着一種穩到可怕的節奏,一步,又一步!
梁驍!
他追來了!
蘇曉渾身的血瞬間涼透!恐懼像冰冷的洪水滅頂而來!腳下一軟,左腳踝狠狠一拐,鑽心的刺痛猛地竄上來!她死死咬住下唇,鐵鏽味在舌尖彌漫,硬生生把那聲痛叫咽了回去!腳步因爲劇痛和失衡而趔趄歪斜。
不行!不能停下!跑!往前!往前沖!
視線裏,那道布滿裸露灰黑岩石的山梁脊頂,在慘淡的日光下勾勒出鋸齒般參差不齊的線條。山梁的根部,有一小片比周圍更深的、如同斧劈刀砍出來的陡峭崖壁的陰影輪廓。
蘇曉的目光如同瀕死的野獸,絕望地抓住那片黝黑的區域!
賭!只能賭那裏可能有藏身的地方!岩石的褶皺?凹坑?
她拖着扭傷的腳,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刀尖上,掙扎着沖向那片陡崖的底部陰影。枯草的根莖和裸露的碎石在她歪斜的腳步下被踢得四處亂飛。
近了!更近了!
那片深色的山壁陰影就在眼前!是半片巨大的、向內凹陷、如同被掏掉一塊的山崖!形成了個天然的三角深陷!
蘇曉幾乎是撲撞進去的!冰冷粗糙、滿是風化砂礫的岩石瞬間硌上臉頰!她靠着山壁冰冷的凹凸,滑坐下來,蜷縮在凹陷最深處,死死捂住嘴巴,不讓劇烈到幾乎撕裂的喘息聲溢出來!
外面的風刮過這片凹坑邊緣的枯藤和碎岩,發出淒厲的嗚咽。狗吠聲似乎被山勢阻隔,變得遙遠模糊了一些。
暫時的安全?
蘇曉急促地喘着,像離水的魚。肋骨下那個深埋的硬物隨着胸腔劇烈起伏,頂得她一陣陣惡心反胃。她下意識地伸手按住,指尖冰冷,隔着薄襖都能感覺到那東西僵硬的棱角。那瓶糊上去的詭異紅藥水麻痹感在消退,它又在提醒着它的存在。
突然!
按在肋下的手指觸到了一點極其細微的、不同於皮襖粗布紋理的……黏膩溼涼?!
她的身體瞬間僵硬!
不……
不是錯覺!指尖下的布料……溼漉漉的!帶着一種冰涼滑膩的……粘稠感!
蘇曉的心跳驟然漏跳了一拍!巨大的驚恐如同冰冷的鐵箍,猛地箍緊了她的咽喉!她屏住呼吸,幾乎是顫抖着,極其緩慢地低下頭——
破襖前襟,她肋下緊捂着的位置外面。
一小片比周圍深得多的深黑色溼痕,正不規則的暈染開來!溼痕的邊緣有些粘稠發亮!一小滴紅褐色的、半凝固的液體,正在那深色的溼痕邊緣極其緩慢地……滾落!粘在她按在那裏的、同樣沾滿幹泥的手指指背上!
血?!
她自己的血?!
從身體裏面……滲出來了?!
一陣巨大的眩暈和滅頂的恐懼猛地攫住了蘇曉!天旋地轉的感覺瞬間淹沒過來!她眼前發黑,死死摳住冰冷粗糙的岩壁,指甲幾乎要拗斷!才勉強穩住沒有一頭栽倒!
肋下的硬物仿佛在這瞬間變得無比巨大、沉重!如同一個冰冷猙獰的鉤爪,死死鉤穿在她的血肉裏!
腳步聲!
那沉重的、沉穩的腳步聲!就在外面的山坡上!方向直直地朝着山梁這邊而來!踩過枯枝碎葉的聲音清晰無比!
梁驍!追上來了!
死亡從未如此清晰地懸在頭頂!
蘇曉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掃過面前這片狹窄的岩石凹陷的每一個角落!更深處!更黑的地方!一定還有地方!能藏!能躲!
眼睛瘋狂地尋找!在光線能透進來的最邊緣角落!
就在那最深處的陰影裏!岩石的皺褶交匯處!
一小塊近乎筆直、黑沉沉如同墨線的陰影!形狀不太自然!像是……一個被岩石陰影巧妙隱藏的、極其狹窄的洞口?!寬度大概只能勉強容納一個人側身擠進去!
是洞?!
蘇曉的心髒瞬間被點燃!如同抓住最後一根稻草!她猛地撐起身體,不顧腳踝鑽心的劇痛和肋下那東西頂穿般的不適,朝着那個窄縫撲了過去!
縫隙比她想象的更黑!更窄!入口處亂糟糟地纏滿枯藤和茂密的、不知名的深色荊棘刺條,像一道天然的破爛簾子!更深處幾乎不透一絲光亮,只有冰冷的氣息和一股濃重的灰塵混合着鐵鏽的腥氣撲面而來!
她幾乎是用肩膀撞開那些刺條,硬生生擠進了那個狹窄得令人窒息的縫隙!身體完全側着,像嵌在冰冷的岩石中間的一條沙丁魚!碎石和泥土簌簌落下!單薄的棉襖被鋒利的岩角勾住,又“刺啦”一聲被撕開一道口子!
顧不上!她拼命往更深處的黑暗裏擠!光線迅速消失在身後狹窄的入口處!空間似乎稍微大了點,至少能勉強站直一點了,但那漆黑濃稠得幾乎能吞咽掉一切光亮!
蘇曉靠着冰冷滑膩的岩壁,大口喘着粗氣,喉嚨裏全是血腥和石粉嗆人的味道。心跳如同擂鼓在狹小的空間裏震響。她摸索着從懷裏掏出那張冰涼的墨藍圖紙——它被她按得太緊,幾乎要刻在皮肉上。她把它胡亂塞進破襖更深的內袋裏,連同那塊硌人的、又冷又硬的窩頭尖。然後才想起來那關鍵的東西——她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朝地上剛才翻滾進來的地方探去!剛才慌亂中,她好像感覺到有什麼小東西掉了!
指尖在冰冷、黏着厚厚浮土的岩石地上急切摸索!
在!在!
一個冰涼的、邊緣圓滑的小東西被她顫抖的手指捏了起來!
金屬的冰冷感!是小指指甲蓋大小!一面光滑細膩,一面沾着溼潤的泥土——是那枚小金屬片!剛才從油布裏滾落出來的那個!
蘇曉將它死死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屬貼着滾燙的掌心,帶來一絲短暫卻清晰的安穩。眉心的空間感應被這金屬片引動的微弱熱流,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和微弱的後盾。
突然!
外面洞口的光線似乎被什麼巨大的東西遮擋了一下!那片狹窄的日光入口瞬間暗淡!
蘇曉渾身的血瞬間凍結!背脊緊緊貼上冰冷溼滑的岩壁,呼吸屏住!
一個低沉的、在極度寂靜中被放大了無數倍的……噴氣聲?!
還有……輕微的、極其克制的爪子踩在碎石泥土上的……沙沙聲!
緊接着,一個巨大、深褐色的、帶着豎立尖耳輪廓的影子,無聲無息地探入了洞口那一線微光裏!輪廓精準地卡在狹窄的入口處!那條凶狠的黃狗!
它堵在了唯一的出口!琥珀色的眼睛在洞口昏暗光線下閃爍着冰冷、警惕的寒芒!像兩盞來自地獄的探照燈,正一寸寸掃視着洞內那濃得化不開的漆黑,粗重的鼻息噴吐着白汽,帶着明顯的獵物氣味標記!
蘇曉的心跳幾乎停止!身體像被凍僵的石塊!她死死閉着眼,不敢泄露一點氣息!
外面山坡上。
梁驍的身影如同標槍,矗立在離洞口十來步遠的一塊巨石上。山風吹拂着他洗得發白的舊軍裝下擺。那條受傷的左腿支撐着他身體的重量,軍褲下,繃帶的輪廓隱隱顯露。他一動不動,目光如同實質的鐵鏈,牢牢鎖在前方岩壁腳下那條深陷的、被枯藤荊棘覆蓋的狹窄入口處。
狗發現了。那股微弱卻異常的氣味,如同黑夜裏的光點,暴露無遺。
但他的腳步停在巨石邊緣。並未繼續向前逼近。
冷風刮過裸露的岩石,卷起地上的浮土和枯葉碎屑。空氣冰冷凝滯。
洞口那條黃狗只將巨大頭顱更深地探入那一線入口光柱裏,喉嚨裏滾動着極低沉、充滿絕對威懾力的嗚嗚聲,但沒有立刻沖入黑暗。
梁驍的目光從那狗堵死的洞口移開,銳利地掃過周圍的地形。這處山坳……他認識。確切地說,這地方……有些印象。
他的眉頭極其輕微地蹙了一下。
這山坳深處……靠近主峰的北坡……再往裏走……似乎……靠近一片廢棄多年的小型戰備工事區域?那還是他父親還在的時候……提到過幾次……縣裏組織民兵在附近做過簡易工事……
一個模糊的方位在腦海中浮現。
梁驍的視線重新落回那被狗堵死的洞口。黑黢黢的洞口深處,只有冰冷窒息的黑暗。但他知道,那裏面是什麼。
蘇曉背靠着冰冷滑膩的岩石,心髒在黑暗裏跳得像要從嗓子眼蹦出來。洞口的光線被狗巨大的身影徹底隔絕,整個空間陷入了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漆黑。耳邊只剩下自己如同擂鼓的心跳和粗重壓抑的呼吸。她甚至能想象到洞外那雙如同鷹隼般穿透黑暗鎖住自己的眼睛。
怎麼辦?困死在這裏?那人和狗就在洞口!出去就是死路!
不行!不能坐以待斃!
蘇曉猛地吸了一口充滿塵土黴味和鐵鏽腥氣的冰冷空氣!指尖用力捏了捏手中那枚冰冷的金屬片,眉心空間殘留的那一點微弱感應似乎帶來一絲奇異的勇氣。她咬緊牙關,強壓下喉嚨裏翻涌的血腥味和肋下的悶痛。
聽聲音……狗沒進來!它在戒備!在等主人命令!
或許……或許這個洞……還有別的出路?!賭一把!
她極其緩慢地、用腳尖試探着,在絕對的黑暗中摸索着腳下坑窪不平的岩石地面,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挪動身體,朝着那唯一感知到的、更幽深更黑暗的氣流來向……向着洞穴深處……移動!每一步都輕得像落下的羽毛,唯恐發出一丁點聲響驚動洞口的殺神!
空間狹窄潮溼。洞壁凹凸不平,冰冷滑膩的岩壁上附着着厚厚一層苔蘚或菌類的滑膩東西。腳下的碎石和不知什麼東西的碎屑在移動時發出細不可聞的沙沙聲。
她緊貼着冰冷的岩壁側身前行,不知走了多久。黑暗吞噬了所有距離感,只有時間在恐懼中變得格外漫長。
突然!
腳下被什麼突出的東西狠狠絆了一下!
“唔!”蘇曉悶哼一聲,身體向前猛地撲倒!肩膀重重撞在某種冰涼堅硬又布滿疙瘩、尖銳突出的金屬器物棱角上!
劇痛!
同時,一個極其輕微卻清晰的、帶着大量鐵鏽剝落的“嘎吱”聲在前方死寂的黑暗中突兀響起!
不是她絆東西的聲音!更像是……門軸久未潤滑的生硬轉動?!
蘇曉的寒毛瞬間全部倒豎!黑暗中,她甚至能看到自己瞳孔驟然放大的輪廓!她顧不上肩膀和膝蓋的劇痛,屏住呼吸,僵在原地一動不敢動!耳朵在絕對的死寂裏捕捉着任何細微的異響!
風聲消失了。
剛才絆倒她的東西……那輪廓?冷硬,棱角,還有橫亙的、似乎是管道的東西……像是……像是某種廢棄的……機械設備?!
那個“嘎吱”聲……哪來的?!
蘇曉強忍着瘋狂的心跳和肩膀的劇痛,極其極其緩慢地伸出手,朝着自己剛剛撞到的地方摸索過去。
觸手冰冷!極其光滑堅硬的金屬管壁!上面布滿了粗糲密集的、如同砂紙一般的鐵鏽顆粒!更下面……是某種堅硬的、帶着規則格柵狀的板子?是……是機器的操作平台?!
再往前一點……
她的指尖猛地觸到一大片極其平整、冰涼刺骨、同樣鏽蝕滿布的鐵皮?!
那似乎是……一道門?!一道巨大的、厚重的鐵門?!
剛才那聲“嘎吱”……難道是……門軸?!
蘇曉的心髒瘋狂地砸動!她幾乎立刻明白了這個洞的實質!
這是一個隱藏在山梁崖壁下的……廢棄的工事出入口?或者……是一個半埋入地下、連通着內部廢棄工事的豎井?!
洞口那條凶狠的狗堵着,出去就是梁驍!而這洞的更深處……是廢棄的戰備工事內部?!如果能進去……或許……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火種!她再也按捺不住!手指瘋狂地在那片冰冷堅硬的鐵皮門面上摸索!尋找把手!尋找縫隙!尋找任何能打開它的方法!
突然!
在她瘋狂摸索的鐵皮門靠左下角的位置!指尖觸到一個極其微小、冰冷尖銳、幾乎被厚厚鐵鏽掩埋的——鎖孔?!
還有一個!在旁邊!更高一點的位置!同樣是極小的鎖孔!
兩個?!
就在蘇曉全神貫注摸索鐵門的瞬間——
洞外!
山坳深處那片被風刮過的碎石陡坡方向,猛地傳來一聲極其沉悶、穿透力極強的——
“砰!!!”
像是什麼極其沉重的東西砸在了凍硬的泥地上!
緊接着!
“嗚嗷——!”
一聲極其淒厲、痛苦、尖銳到變調的狗嚎!如同炸雷般猛地撕裂了山坳死寂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