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不再是空氣裏的刀鋒,而是從骨頭縫裏扎出來的冰碴子,往心髒裏鑽!每一步落在凍硬的地面上都是踩在刀山火海,腳心針扎似的痛。肩膀那個位置更是像嵌着一塊燒紅的烙鐵,每一次輕微的呼吸都牽扯着那片血肉模糊的劇痛,絲絲縷縷滲出來,混着冷汗黏在冰冷的棉襖裏。
蘇曉緊咬着下唇,鐵鏽味在幹裂的口腔裏彌漫開,死死壓住喉嚨口不斷翻涌上來的甜腥氣。她低着頭,幾乎要把臉埋進那片被泥水糊成一團、分不清本色的衣襟裏。後背佝僂着,像一張被壓彎到極限的弓,所有的精氣神似乎都在剛才那場無聲的廝殺裏耗盡了。沉重的鐵盆箍着手臂,裏面冰冷的豬食水散發着濃烈的酸餿氣,熏得人頭腦發昏,卻奇異地掩蓋了身上未散的牛肉幹和爛泥的味道。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張菊香那兩道目光——錐子似的,又驚又怒又帶着極度嫌惡的探究,死死地釘在自己低垂的後頸上,刮得那片皮膚火辣辣地疼。那目光裏,或許還有幾分後怕?爲了那兩碗糊糊?或者是院子裏梁驍離去時那個冰冷的眼神?蘇曉不敢深究。
耳邊是老蘇頭指天畫地的叫罵,粗嘎的嗓門裹挾着殘留的酒臭,憤怒地驅趕着院子裏看不見的“晦氣”。他甚至抄起牆根一把禿了頭的掃帚,胡亂朝着梁驍離去的方向甩了幾下,動作誇張滑稽,但誰也不敢笑。
蘇曉的步子虛浮沉重,一步一步,像是走在燒紅的鐵板上,朝着院子角落那個半露天的破爛豬圈挪去。
那裏,才是真正的地獄入口。
風卷着豬圈特有的、濃烈到讓人窒息的腥臊惡臭撲面打來,像一團凝固的、腐爛的棉絮猛地堵住了口鼻!胃裏一陣凶猛的攪動,那點早上強行塞進去的糊糊和牛肉幹掙扎着往上翻涌。蘇曉死死閉緊嘴巴,用力到牙床發酸。
豬圈裏,那頭被餓了一夜的黑豬聽到動靜,立刻聒噪起來。沉重的撞擊聲砸在朽爛的木柵欄上,“砰砰”直響!伴隨着尖銳而貪婪的“嗷嗷”嚎叫,夾雜着蹄子在溼滑凍硬的爛泥糞便裏瘋狂踐踏的黏膩聲響。
張菊香遠遠地站着,被圈外那濃鬱的味道熏得直皺鼻子,聲音穿過濃重的臭氣,愈發尖利刺耳:“死瘟神!磨蹭什麼!趕緊掃了添食!豬餓壞了看你拿什麼賠!” 她像是躲瘟疫,話音沒落就轉身快步退回了相對幹淨的院子。
天地間似乎只剩下蘇曉一人,面對眼前這座散發着絕望氣息的牢籠。刺骨的寒風裹着腥臊,刮在臉上、鑽進脖頸。手腳早已凍得失去了知覺,只剩下關節僵硬的鈍痛。
她把沉重的豬食盆先放在圈口一塊凍得發白的石頭上。手背挨着冰冷粗糙的石頭表面,激得她瑟縮了一下。目光卻下意識地、飛快地、越過簡陋的木頭圈欄縫隙,穿過院子彌漫的臭氣薄霧,釘在對面那個半倚着土牆的、巨大幽沉的大水缸上!
冰面……
缸壁邊緣那道狹窄的縫隙……那個她最後藏匿的地方!
冰層凍得結結實實。表面灰蒙蒙的,像塊髒了的玻璃。視線似乎能穿透那層污濁,看到冰層下卡着的、那團沾滿污泥的、沉重的……鐵盒!
心口猛地揪緊!
那東西現在……還在嗎?!剛才梁驍被老蘇頭強行“送”走,老蘇頭氣哼哼回屋,張菊香又緊盯着自己……沒人靠近水缸!沒人!
可萬一呢?
梁驍那最後投來的、仿佛看穿一切的冰冷眼神再次狠狠刺進腦海!還有他離去時,左腳那看似正常、實則每一步都踩得比往常更深、幾乎是在將痛楚硬生生按進泥土裏的步伐……
他傷得很重!蘇曉非常清楚。傷上加傷!但越是如此,那種如同受傷孤狼般的陰狠和危險就越是致命!
他絕不會放棄!他會用更隱蔽、更狠辣的方式盯着自己!甚至……水缸!她現在就被按在豬圈這個最腥臭不堪的角落,動彈不得!張菊香站在灶間門口的方向,隨時會瞥過來!老蘇頭在屋裏,只要稍有動靜……
水缸就在那裏!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
不行!必須找機會!必須盡快!在她還能撐得住之前!
蘇曉猛地吸了一口氣!濃烈的惡臭瞬間沖進肺管,嗆得她劇烈地咳了起來!淚腺被刺激得瘋狂分泌,生理性的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
她像被巨大的痛苦攫住,踉蹌着彎下腰,手指死死掐住圈口冰冷的木頭柱子,壓抑着撕心裂肺的嗆咳,身體顫抖得如同狂風中的落葉。
“裝什麼死!掃圈去!”灶間門口張菊香的聲音不耐煩地傳來,顯然看到了她的“動作”。
“咳咳……知、知道了……”蘇曉喘着粗氣,斷斷續續地回應,聲音嘶啞無力。她借着劇烈咳嗽動作的遮掩,胡亂用手背抹去糊住眼睛的淚水和黏膩的涕液。
就在這刹那!
她的手指似乎無意識地掠過木柱某處粗糙的木刺!
一個念頭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瞬間炸開!粗糙的木刺!機會!!
蘇曉的手指猛地攥緊那根突出的、尖銳的木刺!冰涼的、帶着朽木氣味和一點幹涸污泥的刺尖狠狠扎進凍得麻木的手心!
銳痛!
細密的血珠瞬間從破開的皮膚和冰冷木刺相接處滲了出來!
夠了!
蘇曉猛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住咳嗽,用盡所有的力氣發出一聲短促而清晰的痛呼,同時帶着濃烈的厭惡和委屈沖着灶間方向喊道:“娘……木頭刺扎手流血了!疼……”
聲音不大,但清晰穿透了豬圈的聒噪。
灶間門口的張菊香眉頭擰得像麻繩,一臉的不耐煩與嫌惡,本想再罵幾句“廢物”、“不中用”,但目光掃過蘇曉那張被凍得發青、沾滿泥污又被淚水糊得一塌糊塗、此刻還帶上了點點血痕的手背,再看到那頭在圈裏餓得瘋狂撞門、嚎叫的黑豬……豬叫聲裏透着的急切讓她煩躁更甚。
萬一這賠錢貨真被扎壞了,躺下不幹活了,那掃圈喂豬的活兒不全得壓自己頭上?這又冷又臭的地方……
腦子裏飛快地權衡着,張菊香嘴裏最後罵罵咧咧的還是轉了風向:“死了沒!沒死就快滾出來!笨手笨腳的貨!滾回家把襖子脫了!溼衣裳捂身上凍不死你!那點糊糊吐出來正好省給豬吃!”她極度不耐煩地揮揮手,像是驅趕蒼蠅,“快去快回!餓壞了豬看我扒不扒你的皮!”
準了!
如同牢籠打開了第一條縫隙!
蘇曉身體裏那股緊繃到快斷裂的神經猛地一鬆!巨大的疲憊如潮水般襲來,幾乎讓她站立不穩。但她硬是用牙齒咬破了口腔內壁,血腥味混合着冰冷的空氣沖進喉嚨,瞬間壓下了那陣虛脫感!
水缸!快!
她放下鐵盆,腳步踉蹌卻異常急促地跨出豬圈臭氣的範圍。低垂着頭,拖着凍僵沉重的步子,幾乎是貼着冰冷刺骨的土坯牆根,朝着自己住的那間黑洞洞的東廂房門挪去。每一步都刻意走得沉重而吃力,仿佛隨時會倒下。
張菊香果然又折回灶間,盯着鍋裏的糊糊。老蘇頭在屋裏罵了幾句,大概是嫌冷,門“砰”地被用力帶上。
就是現在!
目光死死盯住那近在咫尺的水缸!
腳步在經過那水缸角落的瞬間——沒有絲毫停頓!她的身體甚至因爲“虛弱”而猛地往土牆方向偏斜了一下!
然而,就在這偏斜的、毫不起眼的瞬間,一只藏在破襖袖子下的手,借着身體的慣性甩出!袖口處那點殘留的油污氣味瞬間被寒風稀釋!
快!準!狠!
那只凍得僵硬發紫、指節處帶着新鮮血痕的手指,如同毒蛇吐信,猛地探入水缸與土牆那道僅容幾指的、冰冷溼滑的縫隙深處!
觸感!
冰冷!堅硬!粗糲!沾滿滑膩淤泥!
就是它!
指尖甚至碰到了那熟悉而冰冷的鐵棱角!
心髒在胸腔裏狂跳!
手指帶着一股子拼命的狠勁兒,不顧那夾縫裏碎冰棱和粗糙土坯的刮擦!一把死死摳緊鐵盒那冰冷油膩的棱角邊緣!
身體還在朝着東廂房門的方向踉蹌前撲,但那只探在缸壁縫裏的手,借着前撲的力道,如同倒拔楊柳般狠狠向下一扥!
“咯喇……”
沉悶的、帶着厚厚泥漿粘連被撕裂的細微聲響!
沉甸甸的、裹滿了滑膩烏黑污泥的方盒形物體,瞬間被那只手帶着,從窄縫中硬生生扯拉了出來!
來不及看!
袖口順勢往下一蕩!
污泥鐵盒精準地、悄無聲息地滑進了她刻意攤開撐大了點兒的破襖下擺裏,緊貼着冰涼單薄的裏衣,沉沉地、棱角分明地硌在了小腹冰冷緊繃的肌膚上!濃重的河泥腥氣和冰冷堅硬的觸感立刻彌漫開!
與此同時,她的腳步已經“跌撞”着踏進了東廂房黑洞洞的門檻內。
門簾被她“虛弱”地一撞,無力地晃蕩着垂下,遮住了門外最後一點光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