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撕心裂肺的哭聲像一把鈍刀,在寂靜的蘆葦蕩裏反復切割,每一次抽噎都耗盡了她小小的力氣,最終只剩下斷斷續續、幾乎窒息的嗚咽。她蜷縮在冰冷的淤泥裏,小小的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顫抖,髒污的小臉上淚痕交錯,那雙曾經驚恐的大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和麻木,仿佛靈魂都被那場屠殺和亡命的奔逃抽幹了。
林默仰面躺在冰冷的河床泥地裏,後背的傷口被溼泥和腐殖質包裹着,傳來一陣陣鑽心的刺痛和冰涼的麻癢。每一次呼吸都像拉動一把生鏽的鋸子,在斷裂的肋骨間來回拉扯,每一次吸氣都帶着濃重的血腥味。疲憊如同沉重的鉛水灌滿了四肢百骸,連動一動手指都顯得無比艱難。視野右下角,那層磨損的淡藍色光暈依舊頑固地亮着,上面冰冷的文字如同審判:
【警告:宿主生命體征持續下降(中度失血/肋骨骨裂加劇/體力衰竭/輕度感染風險)。】
【警告:外部威脅等級:中(搜索未終止,距離:約300米)。】
【建議:緊急處理傷口/補充水分/尋找安全庇護。】
【當前“精神薪火”儲備:極微量(無法兌換)。】
“庇護?安全?” 林默扯了扯嘴角,嚐到了泥水的鹹腥和一絲苦澀。放眼望去,只有無邊無際、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枯黃蘆葦,鉛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壓下來。他艱難地側過頭,看向身邊那個仿佛被抽走了魂魄的小小身影。
“小丫…” 他嚐試着用沙啞幹澀的聲音呼喚,剛剛加載的語言包讓這帶着濃重華北口音的名字脫口而出。小女孩毫無反應,只是無意識地又往冰冷的泥地裏縮了縮,像一只受傷後只想把自己埋起來的小獸。
林默的心沉了下去。絕望像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漫上來。他掙扎着想坐起來,至少檢查一下小丫的情況,但肋骨的劇痛讓他眼前發黑,悶哼一聲又重重摔了回去。就在這時——
“譁啦…沙沙…”
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摩擦聲,從他們藏身的蘆葦叢外圍傳來!不是風吹蘆葦的自然聲響,更像是…某種東西在小心翼翼地撥開枯杆,緩慢靠近!
林默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他猛地屏住呼吸,強忍着劇痛,將耳朵緊緊貼在冰冷的泥地上。聲音很輕,很分散,不止一處!而且帶着一種刻意的、極力壓制的節奏感。不是日本兵那種皮靴踩踏或粗暴撥弄的聲音!是另一種人!數量…至少三個以上!
“誰?!” 一個壓得極低、帶着濃重警惕和北方口音的男人嗓音,如同毒蛇吐信,突兀地在距離他們藏身處不足十米的地方響起!“出來!俺們看見你了!再不出來,開槍了!”
不是日語!是中文!但語氣裏的冰冷和殺意,絲毫不遜於那些日本兵!
林默的心髒幾乎停跳!剛出狼窩,又入虎穴?是僞軍?還是土匪?他腦子飛快轉動,冷汗瞬間浸透了破碎的實驗服內襯。他下意識地想將小丫護在身後,但身體根本無法動彈。
“嗚嗚…” 身邊的小丫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帶着威脅的陌生聲音再次刺激到,發出了微弱的、恐懼的嗚咽。
這聲嗚咽,瞬間暴露了他們的精確位置!
“在那邊!” 另一個年輕些的聲音急促低喝。
“包圍!小心點!” 那個最先開口的、帶着不容置疑命令口吻的聲音再次響起。
密集的撥動蘆葦杆的聲音迅速從幾個方向朝他們圍攏過來!林默甚至能聽到扳機被輕輕扣動的細微金屬摩擦聲!死亡的陰影再次籠罩!
不能再躲了!林默猛地吸了一口氣,牽動傷口讓他眼前金星亂冒,但他用盡全身力氣,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嘶啞地喊道:“別開槍!我們不是鬼子!是…是老百姓!逃難的!” 聲音因爲緊張和疼痛而扭曲變形。
包圍過來的聲音似乎頓了一下。
“老百姓?” 那個命令口吻的聲音帶着濃重的懷疑,“老百姓穿一身白?鬼鬼祟祟躲在蘆葦蕩裏哭嚎?當俺們是傻子?出來!舉起手!慢點!敢耍花樣,老子一槍崩了你!” 語氣極其強硬,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
林默心中一凜,果然是因爲這身該死的實驗服!他咬了咬牙,用還能動的那只手,艱難地支撐着身體,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從淤泥裏坐了起來。每動一下,都牽扯着後背和肋下的劇痛,冷汗順着額角滑落。他努力將雙手舉過頭頂,盡管這個動作讓後背的傷口撕裂般疼痛。
“還有…還有個孩子…” 他喘息着補充道,試圖喚起對方一絲惻隱。
隨着他的動作,幾支黑洞洞的槍口,猛地從撥開的蘆葦縫隙中探了出來!槍身老舊,槍托上滿是磨損的痕跡,有老舊的漢陽造,也有繳獲的三八式,甚至還有一支打獵用的土銃。持槍的手粗糙、布滿凍瘡和老繭,指關節因爲用力而發白。
持槍的人影也顯露出來。他們穿着極其破舊、打着各種顏色補丁的灰色或深藍色棉襖,外面胡亂裹着草繩或破布條御寒。臉上沾滿污垢和硝煙,嘴唇幹裂,眼神卻像鷹隼般銳利,死死鎖定在林默身上,尤其是他那身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沾滿污泥和血跡的白色“奇裝異服”上。他們的眼神裏充滿了審視、警惕,還有毫不掩飾的…敵意和殺機!
爲首的是一個約莫三十多歲的漢子,身材敦實,面容黝黑,一道猙獰的刀疤從左額角斜劃到下巴,讓他本就剛毅的臉龐更添了幾分凶悍。他手裏端着的是一支保養得相對較好的三八式步槍,槍口穩穩地指着林默的眉心,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冰冷的刀子,上下打量着林默,仿佛要將他從裏到外剖開。
“老百姓?” 刀疤臉漢子嗤笑一聲,聲音沙啞低沉,“老百姓穿得跟戲班子似的?身上還帶血?說!哪部分的?鬼子的探子?還是他娘的‘和平建國軍’的狗腿子?” 他的槍口紋絲不動。
“不是…我真的不是…” 林默艱難地辯解,後背的劇痛讓他聲音發顫,“我是…是…” 他腦子飛速轉動,尋找一個合理的身份,“是…海外回來的學生…路上遇到鬼子掃蕩…衣服…衣服是實驗室的…” 這個解釋蒼白無力到了極點。
“學生?實驗室?” 刀疤臉漢子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眼神裏的懷疑更濃了。旁邊一個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臉上還帶着稚氣的小戰士忍不住插嘴:“隊長!別信他!這年頭哪還有從海外回來的學生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還穿成這樣?肯定是特務!”
“閉嘴!二牛!” 刀疤臉漢子厲聲呵斥,目光卻依舊死死盯着林默,“學生?會躲鬼子?還會弄出那麼大動靜?” 顯然,林默在村裏制造混亂救小丫的過程,他們可能遠遠看到了,或者聽到了動靜。
林默心中一沉,知道對方沒那麼好糊弄。他正絞盡腦汁想再解釋,眼角餘光瞥見那個刀疤臉漢子身後,一個身影正小心翼翼地撥開蘆葦,朝着他身後、還在淤泥裏瑟瑟發抖的小丫靠近。那是一個約莫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同樣穿着破舊打着補丁的灰藍色棉襖,但比其他人幹淨些,肩上斜挎着一個同樣破舊、打着紅十字的帆布包。她面容清秀,眉眼間帶着一種與這殘酷環境不太相符的柔和,但此刻她的眼神也充滿了警惕和審視,正仔細地觀察着小丫的狀態。
“隊長…” 年輕女子看着小丫那副失魂落魄、渾身污泥的可憐模樣,尤其是小臉上未幹的淚痕和驚懼到極點的眼神,眉頭微蹙,眼中閃過一絲不忍,她壓低聲音對刀疤臉漢子說:“那孩子…看着是真嚇壞了…不像裝的…”
刀疤臉漢子沒有回頭,只是從鼻孔裏哼了一聲,目光依舊鎖在林默身上:“蘇梅,小心點!誰知道是不是苦肉計!”
被叫做蘇梅的年輕女子點了點頭,動作更加小心,她慢慢蹲下身,盡量放柔了聲音,對着泥地裏的小丫輕聲問道:“丫頭?丫頭?能聽見嗎?別怕,告訴姐姐,他是誰?” 她指了指林默。
小丫空洞的眼神似乎有了一絲微弱的波動,她茫然地抬起小臉,看着眼前這個陌生的、但眼神相對溫和的姐姐,又看了看旁邊那個被槍指着、臉色慘白、卻依然舉着雙手的男人。混亂的記憶碎片沖擊着她小小的腦袋——燃燒的村莊、爹娘的屍體、冰冷的刺刀、拖着她狂奔的白影、蘆葦蕩裏壓抑的哭泣…
“他…” 小丫的嘴唇哆嗦着,發出微弱的氣音,帶着濃重的哭腔,“他…拖…拖俺…跑…鬼子…刺刀…扎他…” 她的小手指了指林默的後背,又指了指遠處村莊的方向,眼淚再次無聲地涌了出來,小小的身體又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
蘇梅的臉色變了變。刀疤臉漢子和他身邊幾個戰士的眼神也微微閃爍了一下。小丫雖然語無倫次,但那種源自本能的恐懼和指向性,很難作假。尤其是提到“鬼子刺刀扎他”時,指向林默後背傷口的動作。
“隊長…” 蘇梅抬頭看向刀疤臉漢子,眼神裏的不忍更甚,語氣也帶上了一絲急切,“這孩子嚇得不輕,得趕緊處理。這人…後背確實有傷,看傷口…像是刺刀劃的,很深,還在滲血…還有,他臉色很不好,像是傷到骨頭了…”
刀疤臉漢子——趙鐵柱,縣大隊的隊長,臉上的刀疤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猙獰。他銳利的目光在小丫絕望的小臉、林默慘白的臉色和後背那明顯被利器撕裂、浸透鮮血的白色布料上來回掃視。小丫那源自本能的恐懼反應和蘇梅的判斷,像兩塊沉重的砝碼,暫時壓下了他心中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殺意和懷疑。
“你…” 趙鐵柱的槍口終於微微向下移開了寸許,不再直指林默的眉心,但依舊保持着隨時可以擊發的狀態,他死死盯着林默的眼睛,聲音低沉而充滿壓迫感,“叫什麼名字?從哪來?說清楚!有一句假話,老子認得你,老子手裏的槍可不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