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點五十分,縣委大院單身宿舍樓三樓的走廊裏,安靜得能聽到窗外寒風刮過光禿禿樹杈的“嗚嗚”聲。
秦衛國在他的宿舍裏,剛剛批閱完一份緊急文件。他摘下老花鏡,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作爲縣委書記的“大管家”,整個縣委辦上上下下幾十號人的吃喝拉撒、迎來送往,都要他來操心,再加上各種繁雜的會務和文件,他每天都像一個上滿了發條的陀螺,一刻也不得停歇。
水泥廠的“泄密案”,更是讓他感到一陣心煩意亂。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目光投向樓下那棟灰色的辦公樓,思緒卻回到了剛才辦公室裏那一幕。
張浩的激動,陳潛的冷靜,這兩幅截然不同的畫面,在他腦海中交織,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問號。
他的直覺告訴他,這件事,絕對有蹊D蹺。
張浩這個年輕人,他很了解。有能力,有沖勁,也懂得迎來送往,是個當官的好苗子。但缺點也同樣明顯,那就是心胸有些狹隘,手段有時過於急功近利。爲了競爭辦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他最近的小動作,秦衛國都看在眼裏,只是沒有點破而已。
而陳潛,這個剛來不久的大學生,給他的印象一直是不多言不多語,做事勤勤懇懇,是個典型的“老實人”。但今天在辦公室裏,他所表現出的那種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鎮定,以及那番點到即止、暗藏機鋒的話,卻顛覆了秦衛國的既有印象。
這孩子,不簡單。
秦衛國在官場沉浮多年,見過太多的人。他知道,真正的聰明人,不是那些鋒芒畢露、誇誇其談之輩,而恰恰是這種看似木訥,實則內有乾坤的人。
那麼,真相到底是什麼?
是張浩爲了排除異己、彰顯能力而設下的一個局?還是陳潛這個年輕人真的利欲熏心,爲了某種目的鋌而走險?
從動機上來看,張浩的嫌疑,無疑更大。
但是,凡事都要講證據。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僅僅因爲一個新來的科員的一面之詞,就去懷疑一個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股長,這不符合組織的程序,更不符合官場的規矩。
秦衛國嘆了口氣,感覺有些頭疼。他拿起桌上的紫砂壺,發現裏面的水已經涼了。他準備去水房,重新打一壺熱水。
就在他打開房門的那一刻,走廊裏,一個清瘦的身影,正好提着一個廢紙簍,從他門口走了過去。
是陳潛。
陳潛似乎也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主任,臉上閃過一絲驚訝,隨即立刻停下腳步,恭敬地喊了一聲:“秦主任。”
他的臉上,帶着幾分年輕人的惶恐和不安,看起來就是一個被冤枉後、正在等待組織調查結果的普通科員。
秦衛國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他手中那個裝得滿滿的廢紙簍。
那裏面,是一些撕碎的、揉成一團的稿紙。
這本是一個極其正常的舉動,一個正在寫情況說明的人,寫得不滿意,撕掉重寫,再正常不過了。
然而,秦衛國那雙歷經風浪的眼睛,卻在這一瞬間,捕捉到了一個微不可察的細節。
那些被撕碎的稿紙碎片上,似乎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用鋼筆書寫的蠅頭小楷。
一個正在寫情況說明的人,真的需要打這麼多的草稿嗎?多到能裝滿一個廢紙簍?
一個念頭,如電光火石般,從秦衛國的腦海中閃過。
他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說道:“嗯,去吧。情況說明寫好了嗎?寫好就交到我辦公室去。”
“是,秦主任,我已經寫好了。”陳潛回答道,語氣中帶着一絲忐忑。
說完,他便提着廢紙簍,朝走廊盡頭的水房走去。
秦衛國站在原地,看着陳潛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他沒有立刻去打水,而是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關上了門。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那杯已經涼透了的茶,慢慢地喝了一口。冰涼的茶水,讓他的頭腦更加清醒。
剛才那一幕,那個廢紙簍,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跡,在他腦海中不斷地回放。
一個可怕的、但又邏輯上完全說得通的推測,漸漸浮現了出來。
如果……如果陳潛撕掉的,並不是情況說明的草稿呢?
如果他撕掉的,是那份他聲稱自己“印象不深”的、關於水泥廠改革的方案呢?
這個推測一出現,秦衛國自己都嚇了一跳。
一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能在短短時間內,將一份數千字的機密文件,一字不差地默寫出來?這需要何等驚人的記憶力!
而他又爲什麼要這麼做?默寫出來,再親手撕掉?
秦衛國的手指,又開始在桌面上,無意識地敲擊起來。
他將自己代入到陳潛的處境中。
假設自己被冤枉了,手無寸鐵,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自證清白,該怎麼辦?
大聲疾呼?四處伸冤?那是匹夫之勇,只會死得更快。
唯一的辦法,就是用一種最隱晦、最聰明的方式,向唯一能夠幫助自己的人,傳遞一個信息,一個足以引起他懷疑的“信號”。
這個信號,不能是語言,不能是文字,因爲它會留下把柄。
它只能是一個“行爲”。
一個看似合情合理,卻又在情理之外的、足以讓一個多疑的“獵人”嗅到不尋常氣息的“行爲”!
比如,在主任門口,提着一個裝滿了“不該存在”的廢紙的紙簍,“不經意”地走過。
想通了這一層,秦衛國的後背,竟冒出了一絲冷汗。
如果他的推測是真的,那麼,這個叫陳潛的年輕人,其心機之深沉,布局之精妙,簡直堪稱恐怖!
他不僅算準了自己會看到,更算準了自己看到之後,必然會產生懷疑!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聰明了,這是一種對人性的、近乎妖孽般的洞察力!
“篤、篤、篤……”
秦衛國的手指敲擊得越來越快,他的眼神也變得越來越亮。
他需要驗證!
他需要立刻去驗證自己的這個推測!
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門口,拉開房門。
走廊裏空無一人。他快步走向盡頭的水房。水房裏,陳潛已經不在了,只有幾個碩大的、用來裝垃圾的鐵皮桶,擺在牆角。
清潔工每天上午十點會來清理,現在已經快十點半了,垃圾肯定已經被收走了。
秦衛國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幾個垃圾桶,仿佛要將它們看穿。
他知道,只要自己現在走過去,翻開那個垃圾桶,找到陳潛扔掉的那個廢紙簍,一切的真相,都將大白於天下。
但是,他能這麼做嗎?
他,秦衛國,堂堂的縣委辦公室主任,去翻一個垃圾桶?
這件事如果傳出去,他的威信何在?
更重要的是,一旦他這麼做了,就等於是在向所有人表明,他已經相信了陳潛,懷疑了張浩。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這種“站隊”,是官場大忌!
秦衛國的腳步,停在了水房的門口,陷入了劇烈的思想鬥爭。
去,還是不去?
這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動作,更是一次政治上的抉擇。
最終,他緩緩地吸了一口氣,轉過身,朝着樓梯口走去。
他沒有去翻那個垃圾桶。
因爲,對他而言,真相到底是什麼,已經不那麼重要了。他不是法官,他是縣委辦主任,他需要考慮的,是如何讓這件事對辦公室的負面影響降到最低,以及,如何評估手下這兩名幹部的價值。
那個廢紙簍,無論裏面裝的是什麼,它所傳遞的“信號”,秦衛國都已經完整地接收到了。
這就夠了。
一個能設下如此精妙的局、未來可堪大用的年輕人,和一個只會用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來內鬥、不堪重用的股長,這兩者之間,誰更有培養價值,誰該被敲打,秦衛國的心中,已經有了一杆清清楚楚的秤。
……
下午兩點,縣委辦公室。
張浩將自己寫好的、洋洋灑灑數千字的情況說明,恭恭敬敬地交到了秦衛國的辦公桌上。在這份說明裏,他將自己的責任撇得一幹二淨,並且用極具煽動性的語言,暗示陳潛年輕氣盛、思想不成熟,有可能是爲了“引起領導注意”而采取了極端行爲。
秦衛國接過說明,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便放在了一旁,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張浩心中有些打鼓,但還是硬着頭皮問道:“秦主任,陳潛的情況說明……交了嗎?”
“交了。”秦衛國從一堆文件中,抽出了另一份薄薄的、只有一頁紙的稿紙,遞給了他,“你看看吧。”
張浩疑惑地接過來,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陳潛的說明,寫得簡單至極,通篇都是“幾點幾分,我做了什麼”的流水賬,沒有任何辯解和情緒。尤其是在看到最後那句“因接觸時間過短……故印象不深”時,張浩的心中,更是涌起一陣狂喜。
蠢貨!真是個蠢貨!
這不等於是不打自招嗎?!你連內容都記不清,說明你根本沒有用心,這麼重要的文件在你手裏出了紕漏,你不背鍋誰背鍋?
“秦主任,這……”張浩故作痛心地說道,“您看,他自己都承認了,責任心如此渙散,這……”
“啪!”
秦衛國突然將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在了桌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張浩的話,戛然而止。
“張浩同志。”秦衛國的聲音,變得異常冰冷,連稱呼都變成了最正式的“同志”,“作爲綜合股的股長,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你不想着如何反思自己的領導責任,反而急着把所有的鍋,都甩給一個剛來的新同志。這就是你的工作態度嗎?!”
張浩被這突如其來的呵斥,弄得一懵,額頭上瞬間滲出了冷汗:“主……秦主任,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
“你不是那個意思,是哪個意思?”秦衛國的目光,如刀子一般,刮在他的臉上,“我問你,這份文件,保密等級是什麼?爲什麼會讓一個新同志,單獨去復印?復印回來之後,你清點了嗎?交接手續完善嗎?這些流程上的漏洞,你這個當股長的,難道就沒有一點責任?!”
一連串的質問,讓張浩啞口無言,冷汗涔涔而下。
“我……”
“行了,你不用說了。”秦衛國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這件事,到此爲止。”
“到此爲止?”張浩愣住了。
“對,到此爲止。”秦衛國靠在椅背上,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泄密的事情,影響很壞,不能再擴大化了。我會親自向李書記匯報,就說是我工作的失誤,文件管理不善,導致了意外丟失。至於你……”
他的目光重新變得銳利:“你,寫一份三千字的深刻檢討,交給我。辦公室副主任的推薦人選,組織上會重新考慮。你先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問題!”
說完,他便不再看張浩,重新拿起了文件。
張浩站在原地,如遭雷擊,臉色煞白。
他知道,自己完了。
秦衛國這番話,看似是把責任自己扛了,實則是徹底宣判了自己的“政治死刑”。丟掉了主任的信任,還想競爭副主任?簡直是癡人說夢!
他想不明白,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爲什麼主任的態度,會發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他渾渾噩噩地走出辦公室,整個人仿佛被抽掉了主心骨。
而辦公桌後,秦衛國看着張浩失魂落魄的背影,嘴角,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冷笑。
他拿起陳潛那份簡單的情況說明,又看了一遍,最後,目光落在了那句“印象不深”上。
“好一個‘印象不深’啊……”
他輕聲地自言自語道,然後,拿起紅筆,在這份情況說明的右上角,寫下了一個大大的“閱”字,下面,還重重地畫了兩道橫杠。
在機關裏,所有人都知道,領導在文件上畫一道杠,表示“已閱”。
而畫兩道杠,則代表着——
“重點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