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潛的話音不高,卻像一顆石子,投入了辦公室這潭看似平靜的深水中,瞬間激起了層層漣漪。
外面大辦公室裏,原本準備看好戲的衆人,臉上的表情都變得精彩起來。他們沒想到,這個平日裏沉默寡言、任勞任怨的年輕人,在被逼到絕境的時候,竟然敢如此明確地“反咬”一口。
他這番話,看似是在陳述事實,實則字字句句都暗藏機鋒。
“接觸過這些文件的人”,除了他陳潛,不就只剩下交給他任務的綜合股股長張浩了嗎?
這不是指名道姓,卻勝似指名道姓!
張浩臉上的得意笑容瞬間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惱羞成怒的漲紅。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眼中的這只溫順羔羊,竟然敢當着主任的面,亮出獠牙。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張浩的聲音陡然拔高,指着陳潛厲聲喝道,“陳潛,你不要以爲在這裏含沙射影,就能混淆視聽!你的意思是,我在誣陷你?是我自己把文件拿出去,然後栽贓給你嗎?你一個剛來的科員,我作爲你的股長,有什麼理由要這麼對你?!”
他這番話,說得聲色俱厲,充滿了被冤枉的憤怒,仿佛自己才是那個受害者。不得不說,張浩的演技堪稱一流,若非陳潛有着前世的記憶,恐怕也會被他這副“正義凜然”的模樣所迷惑。
官場之上,先聲奪人,占據道德高地,是極爲重要的手段。張浩深諳此道,他就是要用這種方式,給陳潛扣上一頂“血口噴人、誣陷上級”的大帽子。一旦這頂帽子被扣實了,那陳潛的政治生命,也就徹底宣告結束了。
面對張浩暴風驟雨般的詰問,陳潛卻異常的冷靜。他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目光依然看着辦公桌後的秦衛國,仿佛在等待着最終的裁決。
他知道,此刻多說無益。該說的話,他已經說了。剩下的,就看秦衛國這位“主考官”,如何看待這件事了。
辦公室裏的氣氛,緊張得幾乎讓人窒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秦衛國的身上。
秦衛國面沉如水,那雙深邃的眼睛,在張浩和陳潛的臉上一一掃過。他的手指,在桌面上無意識地輕輕敲擊着,發出“篤、篤、篤”的輕響,每一個聲響,都像是敲在衆人的心頭。
作爲在官場浸淫了近三十年的“老機關”,秦衛國見過的風浪比張浩走過的路還多。他一眼就看出來,這件事,絕對沒有表面上那麼簡單。
張浩的反應,太激烈了,激烈得有些過火。一個真正身正不怕影子斜的領導,面對下屬的質疑,更多的應該是威嚴和審視,而不是這種近乎失態的咆哮。
而陳潛,這個年輕人,則更讓他感到意外。從頭到尾,他都表現出了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符的沉穩和冷靜。尤其是剛才那番話,說得極有水平,既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又沒有留下任何直接攻擊上司的話柄,點到即止,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這絕不是一個普通的、涉世未深的大學畢業生能有的表現。
秦衛國的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
他沒有立刻表態,而是緩緩地端起了桌上的紫砂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滾燙的茶水注入杯中,白色的霧氣升騰而起,模糊了他的表情。
“這件事,性質很嚴重。”
他終於開口了,聲音不大,但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縣委辦是我們縣委的臉面和中樞,出了這麼大的紕漏,是我們的失職。李書記已經下了指示,必須一查到底,絕不姑息!”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張浩,語氣變得嚴厲起來:“張股長,你是綜合股的股長,也是這份文件的主要起草人,出了問題,你負有不可推卸的領導責任!現在,立刻給我寫一份詳細的情況說明,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給我講清楚!”
張浩心中一凜,他聽出了秦衛國話語中的不滿,稱呼也從平日的“小張”變成了“張股長”。但同時,他也鬆了一口氣。秦衛國沒有當場采信陳潛的話,而是讓他寫情況說明,這說明事情還在可控的範圍之內。只要自己把材料做得天衣無縫,依然能把這盆髒水牢牢地潑在陳潛身上。
“是,秦主任!我馬上就去寫!”張浩連忙點頭,還不忘狠狠地瞪了陳潛一眼。
隨後,秦衛國的目光又轉向了陳潛。
“你,也一樣。”他的語氣緩和了一些,但依舊嚴肅,“把昨天經手這份文件的所有細節,一五一十地寫下來,任何一個環節都不能漏掉。寫完之後,交給組織。在事情沒有調查清楚之前,你暫時不用參與辦公室的具體工作了,就在宿舍裏等候通知。”
這番話,既是命令,也是一種變相的“保護”。暫時停職,看似是處罰,實則是將他從這個漩渦的中心暫時摘了出去,避免他與張浩發生更激烈的沖突。
陳潛心中明白,這是秦衛國在給他,也是在給張浩一個機會。最終的結果,就看誰的“情況說明”,更能經得起推敲了。
“是,秦主任。”陳潛恭敬地應道,隨後轉身退出了辦公室。
當他走過外面的大辦公室時,那些原本幸災樂禍的目光,都變得復雜起來。他們意識到,這場看似沒有懸念的鬥爭,似乎出現了一絲變數。
回到那間狹小而又冰冷的單身宿舍,陳潛關上門,整個世界的喧囂仿佛都被隔絕在外。
他沒有立刻動筆去寫那份決定自己命運的“情況說明”,而是在床邊坐了下來,閉上眼睛,開始在腦海中,以一種絕對冷靜的、近乎上帝視角的方式,重新復盤整個事件。
他知道,秦衛國雖然暫時沒有偏袒任何一方,但天平,其實已經悄然向張浩那邊傾斜了。
原因很簡單。
張浩是股長,是老同志,而他陳潛,只是一個無足輕重、毫無根基的新科員。在任何一個正常的組織裏,當這兩方發生沖突時,領導的第一反應,必然是懷疑新人。
更何況,張浩設計的“證據鏈”,從表面上看,確實是完整的。
所以,僅僅依靠一份文字說明,想要翻盤,幾乎是不可能的。他必須找到一個能夠一擊致命的、無可辯駁的鐵證!
可是,證據在哪裏?
陳潛的思緒,回到了昨天下午的復印室。
他清晰地記得,張浩當時交給他一份原稿,讓他復印五份。他復印完畢後,將原稿和五份復印件,一共六份文件,用一個牛皮紙袋裝着,拿回了辦公室,親手交給了張浩。
張浩當着他的面,打開紙袋,取出了文件,隨口說了一句“好了,小陳,你去忙吧”。
整個過程,沒有任何第三人在場。
這就是張浩的陰險之處,他制造了一個完美的“密室”,讓陳潛百口莫辯。
難道,真的沒有破綻嗎?
陳潛的眉頭緊緊地鎖着,他將自己代入到張浩的角色中,去思考每一個環節。
爲了確保計劃萬無一失,張浩一定會做得非常幹淨。他拿走一份復印件,偷偷送出去,然後將剩下的文件放好,再反過來污蔑陳潛。
等等!
送出去……
陳潛的腦中,仿佛有一道閃電劃過!
他想起來了!前世,在事情發生很久之後,他曾偶然聽辦公室的李姐說起過一件事。
李姐說,在“泄密案”發生的那天下午,她曾看到張浩行色匆匆地從後門出去,手裏好像拿着一個牛皮紙袋,在縣委大院的後花園裏,跟一個穿着水泥廠工作服的人,說了幾句話。
當時,所有人都以爲陳潛是泄密者,所以沒人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李姐也只是當成一件普通的閒聊八卦,一說而過。
但此刻,在重生歸來的陳潛耳中,這卻是一條石破天驚的線索!
那個穿着水泥廠工作服的人,十有八九,就是那個“指認”自己的工人代表王大柱!
找到了!這就是破綻!
但新的問題又來了。這件事只有李姐一個人看到,而且時隔久遠,她也只是“好像看到”,根本無法作爲直接證據。現在讓他去指證張浩,李姐爲了自保,是絕對不可能承認的。
這條線索,暫時還不能用。
必須找到一個,能夠讓秦衛國這樣心思縝密的人,主動去懷疑張浩的、更直接的物證!
物證……物證……
陳潛的目光,在宿舍裏緩緩掃過,最終,定格在了那個用來裝廢紙的竹簍上。
廢紙!
一個大膽得近乎瘋狂的計劃,在他的腦海中,逐漸成型。
官場之上,有一種智慧,叫“草蛇灰線,伏脈千裏”。真正高明的布局,往往不是靠大張旗鼓的沖鋒,而是靠一個不經意間埋下的、看似無用的“引子”。
他需要的,就是這樣一個“引子”。
陳潛猛地站起身,眼中閃爍着決絕的光芒。
他快步走到寫字台前,鋪開稿紙,拿起筆,開始奮筆疾書。他寫的不是給秦衛國的情況說明,而是在飛快地默寫着另一份文件。
那份《關於縣屬紅星水泥廠深化改革與職工分流安置問題的初步方案(討論稿)》,昨天下午,他曾仔仔細細地看過一遍。憑借着前世鍛煉出的、近乎過目不忘的記憶力,他竟然將這份數千字的文件,一字不差地回憶了出來!
寫完之後,他仔細核對了一遍,確認無誤。然後,他做出了一個讓任何人看到都會匪夷所思的舉動。
他將這份剛剛默寫出來的、足以證明他記憶力的“傑作”,毫不猶豫地——
撕碎!
他將稿紙撕成了大小不一的碎片,然後團成一團,扔進了廢紙簍裏。
做完這一切,他才重新鋪開一張稿紙,開始正式撰寫那份給秦衛國的“情況說明”。
在這份說明裏,他沒有爲自己辯解半句,也沒有攻擊張浩一個字。他只是用一種最客觀、最冷靜的筆調,將昨天下午從接到任務,到復印文件,再到交還文件,最後到發現文件丟失的整個過程,精確到分鍾地,記錄了下來。
平鋪直敘,樸實無華,像一份最標準的流水賬。
然而,在這份流水賬的末尾,他看似不經意地,加了最後一句:
“……對於此次事件的發生,我深感自責。作爲一名新人,未能保管好重要文件,是我的失職。但對於文件的具體內容,因接觸時間過短,且當時只專注於復印的數量核對,並未詳細閱讀,故印象不深。”
寫完最後一個字,陳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魚餌,已經備好。
接下來,就看魚兒,會不會上鉤了。
他將寫好的情況說明折好,放進口袋,然後提起了那個裝滿了廢紙的竹簍,推開門,朝走廊盡頭的水房走去。
宿舍樓的清潔工,每天上午十點,會準時來清理各個房間的垃圾。
而通往水房的路上,必然會經過主任秦衛國的宿舍門口。
陳潛的腳步不疾不徐,他的心髒在胸腔裏劇烈地跳動着,但他的臉上,卻是一片平靜。
這一局,他賭的是人心,賭的是秦衛國那種老謀深算之人,必然具備的多疑和洞察力。
成敗,在此一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