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楊延雪和周硯清是學堂裏兩個“典型人物”,一個動如脫兔,一個靜若處子。

柳學究每日早上精神倍加的來學堂,下午就被楊延雪“折磨”的不成人樣。無奈之下,柳學究便贈了楊延雪一個新的稱號———雪團兒。

只是,近來不知怎的,柳學究發覺這雪團兒同周家小郎君關系十分緊張。

二人總是時時刻刻拌嘴,有時竟擾的誤了學堂課程,今早他才特意將二人的座位分開來。

此刻耳根子終於是清淨多了。

周家小郎君端坐案前,脊背挺得筆直如新栽的嫩竹,眼睫低垂,正凝神描摹先生剛寫的“克己復禮”四個大字。

那筆尖走得極穩極慢,每一橫豎撇捺都帶着幾分鄭重。周遭的空氣,似乎也因此沉靜了下來,凝成一小方水波不興的池塘。

柳學究盯着他的筆跡,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此子是個不可多得之才。

偏生有人生來便是攪動池塘的石子。

楊延雪此刻屁股底下像撒了一把無形的針,左挪右蹭,一張粉白的小臉皺成了剛出籠又被人捏扁的包子褶。

柳學究那抑揚頓挫、引經據典的講書聲,在她耳中嗡嗡作響,遠不如窗外牆根下幾聲清越的蟋蟀鳴叫來得有趣。

她偷偷瞄了一眼講台上閉目吟誦的先生,又飛快瞟了一眼旁邊紋絲不動的周硯清——他穩得像尊小玉佛。心裏那點小算計立刻活絡起來,貓兒似的縮了縮身子,趁先生一個轉身捻須的刹那,靈巧地滑下座位,貓着腰,踮着腳尖,小鹿般輕盈迅捷地溜出了後堂的月洞門。裙角在門檻處一閃,便不見了蹤影。

周硯清眼角的餘光只捕捉到那一抹淡青色的衣影飄過門檻,他握着筆的手指微微一頓,筆尖懸在半空,一滴飽滿的墨汁顫巍巍地懸垂着,眼看就要滴落。

他極輕微地蹙了蹙眉,像平靜的水面被風吹起一絲幾乎看不見的漣漪。

隨即,他輕輕放下筆,動作依舊一絲不亂,而後舉起那只幹淨得不見半點墨漬的小手,聲音不高,卻足以清晰地穿透先生的吟誦:“先生,”他頓了頓,目光平靜無波:“楊家妹妹翻後牆去了。”

柳學究捻須的手猛地停在半空,花白的胡子抖了幾抖,眼睛驀地睜開,精光一閃:“好!好!好!”

柳學究連道三聲!

他氣得聲音都拔高了幾分,夾雜着難以置信的惱火:“竟敢翻牆!去!速去把她給我請回來!”

不多時,楊延雪便被一個憋着笑的雜役“請”了回來。

她垂着小腦袋,手裏還死死攥着那只剛逮到的、用草莖胡亂扎着的油葫蘆。那蛐蛐在她手心裏兀自不甘地踢蹬着腿。

她站在門邊,被滿堂灼灼的目光燙得面皮發紅,小嘴抿得死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卻像燃着兩簇小火苗,直直地、恨恨地釘在周硯清那平靜如常的側臉上。

他竟連睫毛都沒顫一下!

楊延雪只覺得一股氣直沖腦門,頂得心口發堵。

柳學究沉着臉訓斥了幾句,罰她站到座位後面去。

路過哥哥的座位時,被哥哥狠狠的瞪了幾眼,“雪團兒”嚇的大氣不敢出。她咬着下唇,一步一步挪回自己的位置,經過周硯清書案時,那火苗幾乎要噴出來。

周硯清恍若未覺,只重新提起筆,蘸飽了墨,姿態沉靜地懸腕,對着那張新鋪開的潔白宣紙,準備下筆。

“雪團兒”等的就是這一刻!

她憋足了勁兒,裝着被自己的裙角絆倒的模樣,小小的身子猛地朝周硯清那邊一歪,胳膊肘不偏不倚,狠狠撞在他懸空執筆的右臂上!

“啊呀!”

驚呼聲中,變故陡生。

周硯清只覺得一股大力撞來,手臂猛地一抖,那飽蘸濃墨的筆鋒如脫繮野馬:“啪”地一聲重重甩在紙上,隨即又被帶得飛起。

一大團淋漓酣暢的墨汁登時潑濺開來,如同天降黑雨,瞬間污了半張雪白的宣紙。更有幾滴墨點,帶着甩出的力道,不偏不倚,恰恰濺上了周硯清那白皙光潔的額角和臉頰!

幾點濃黑,突兀地印在那張素來端凝潔淨的臉上,刺眼得緊。

學堂裏驟然一靜,落針可聞。

周硯清整個人僵住了。他緩緩低下頭,看着紙上那一片肆意蔓延、張牙舞爪的墨污,將“克己復禮”幾個字徹底吞沒。又緩緩抬起手,指尖遲疑地、極其輕微地碰了碰自己臉頰上那點溫熱的溼意,再放下時,指尖已染上一抹觸目驚心的烏黑。

他素來澄澈的眼眸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啪”地一下斷裂了。

“楊延雪!”他猛地抬起頭,聲音不再是平日的清朗平靜。

那張濺了墨的小臉繃得緊緊的,所有的規矩禮法在這一刻都碎成了粉末。

他幾乎是本能地、惡狠狠地一把抓起案頭那方沉重的青石硯台,裏面尚餘半池烏亮的墨汁,用盡全身力氣,朝着正得意洋洋、叉腰站在他面前、準備看他笑話的楊延雪兜頭潑了過去!

“譁啦——!”

墨汁如一道烏黑的瀑布,帶着濃烈的鬆煙氣息,劈頭蓋臉澆了“雪團兒”滿頭滿身。

“啊——!”雪團兒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尖叫,下意識地閉上眼,只覺得臉上一涼,隨即是黏膩膩的觸感。

待她驚恐地睜開眼,眼前世界都仿佛蒙上了一層灰翳。

她下意識地抬手一抹,模糊間看得出來,小手立刻變得烏黑一片。

滿堂死寂,旋即爆發出震天的哄笑!如同煮沸的水,瞬間炸開了鍋。

“哈哈哈哈哈!”

“哎喲我的天!硯哥兒發威了!”

“雪團兒變黑炭頭了!”

“看!看學究的臉!”

講台上,先生氣得渾身哆嗦,指着下面那兩個瞬間變成“墨人”的小冤家,花白的胡子翹得老高,一抖一抖,仿佛隨時要飛離他的下巴。

他張着嘴,胸膛劇烈起伏,半晌才從喉嚨深處擠出一串變了調、走了音的怒斥:“冤孽!兩個……兩個小冤孽啊!”

窗外暮色漸起,夕陽餘暉穿過老槐樹繁密的枝葉,將學堂窗櫺染成溫暖的橘紅。

窗內,兩個小小的身影並肩立在牆角罰站,像兩尊剛出土的、面目模糊的陶俑。

楊延雪頂着一頭半幹不幹的墨汁,發絲糾結,幾綹黏在同樣烏黑的小臉上,活像只剛從灶膛裏鑽出來的小花貓。

她側着頭,氣鼓鼓地瞪着旁邊的周硯清。他臉上那幾點墨痕已經幹涸,如同雪地上落了幾點寒鴉的爪印,襯得他原本白皙的膚色愈發刺眼。他依舊站得筆直,下頜繃緊,嘴唇抿成一條倔強的直線,只偶爾極快地用眼角餘光掃一下自己沾滿墨跡、早已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袖口。

“都怪你!”雪團兒終於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從緊咬的牙縫裏擠出控訴,小拳頭在身側攥得死緊:“告人精!碎嘴子!”

周硯清聞言,猛地轉過頭來,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睛此刻亮得驚人,裏面翻涌着被冒犯的怒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

“你翻牆,本就錯了!”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執拗:“知曉卻隱瞞,此乃欺師!”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雪團兒臉上縱橫交錯的墨痕,似乎想說什麼,終究又緊緊抿住了唇,只把臉扭向另一邊,留給她一個線條冷硬、猶帶墨點的側臉。

“分明就是對我有氣才告的狀。”雪團兒嘟囔了幾句,被他這“大道理”噎得一口氣堵在胸口,小胸脯劇烈起伏了幾下。

她猛地抬起自己那只同樣墨跡斑斑的小手,帶着點惡作劇的報復心,飛快地在周硯清那潔淨的、僅剩一小塊“淨土”的脖頸上抹了一把!

“呀!”周硯清驚跳了一下,如同被滾水燙到,脖頸處傳來冰涼黏膩的觸感。

他再也維持不住那副端方君子的姿態,猛地扭回頭,怒視着始作俑者,清澈的眼底燃起兩簇小火苗。

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伸出自己那只同樣沾滿墨的手,目標明確地朝雪團兒那僅剩一點白淨的鼻尖戳去!

不知何時,先生已悄然踱到門口。

夕陽的金輝落在他花白的須發和半舊的青布袍子上,他那張方才還氣得胡子翹起的老臉上,此刻神色復雜,有無奈,有氣惱,但更多的,卻是一種看透世情、啼笑皆非的莞爾。

他捋着胡子,目光在兩個小“墨人”身上來回逡巡,尤其是他們臉上那互相塗抹、如同稚子塗鴉般的墨痕,看了半晌,終是搖頭晃腦地長長喟嘆一聲:“唉!一個潑墨如雨,一個還以顏色……倒像是幅活生生的水墨童子圖!罷了罷了,”

他擺擺手:“明日……都給我把臉洗幹淨了再來!”

先生背着手,慢慢踱出了門,暖融融的夕光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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