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牢出來，天邊已經泛起了一絲魚肚白。
冷冽的晨風吹散了地牢裏腐朽的氣息，卻吹不散縈繞在兩人心頭的陰霾。
書房內，燭火燃燒了一夜，燈芯發出輕微的“噼啪”聲。蕭珏負手立於窗前，望着窗外那片即將被黎明吞噬的黑暗，俊朗的側臉線條緊繃，顯示出主人內心的極不平靜。
雲舒微則安靜地坐在一旁，手中捧着一杯早已涼透的茶，垂眸不語，似乎在思索着什麼。
那名叫做黑狼的死士，已經被蕭珏下令秘密處理了。但從他口中撬出的信息，卻像一顆投入湖中的巨石，在靖王府這潭看似平靜的水面下，激起了滔天暗流。
“前朝廢太子的餘孽……”許久，蕭珏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本王竟不知，京城之中，還藏着這麼一股勢力。蕭辰，他好大的膽子，竟敢與這些人勾結。”
“這不是膽子大，是野心大。”雲舒微放下茶杯，聲音清冷，“廢太子一脈雖然早已覆滅，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當年追隨他的人，遍布朝野，即便被清洗，也難免有漏網之魚。這些人，是朝廷的逆鱗，誰碰誰死。蕭辰敢用他們，說明他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蕭珏緩緩轉身，目光深沉地看着她：“你似乎對這些事，知道得很清楚。”
這已經不是懷疑，而是近乎肯定的質問。她對“鬼見愁”身份的精準判斷，絕不是靠猜就能猜出來的。
雲舒微迎着他的目光，神色坦然：“王爺忘了？我父親當年，也曾參與過平定太子謀逆的戰事。一些軍中秘聞，我偶爾聽父親提起過，也並不奇怪。”
她再次將一切，都推給了那位早已過世的忠勇侯。這個理由，無懈可擊。
蕭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再繼續追問。他知道，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已經沒有意義。現在最關鍵的，是如何應對蕭辰的下一步。
“雲家舊案……”他皺眉道，“本王已讓墨風去查。雲家三代忠良，滿門英烈，能有什麼舊案，可以被蕭辰拿來做文章？”
“這正是我擔心的。”雲舒微的臉色也凝重了起來，“越是看似清白無瑕，越有可能被人潑上洗不掉的髒水。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蕭辰既然敢從這裏入手，必然是找到了什麼，我們不知道的突破口。”
她站起身，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空白的宣紙，提起筆，一邊思索，一邊在紙上寫下了幾個關鍵詞。
“蕭辰”、“鬼見愁”、“雲家舊案”。
她用筆，將這三者圈在了一起。
“王爺，你看。”她指着紙上的字，“蕭辰的目標，從一開始，就是我。或者說，是我背後的雲家，以及雲家可能代表的……某種東西。”
“某種東西？”蕭珏不解。
“對。”雲舒微的眼中閃過一絲銳光，“壽宴上，我獻上防務圖，讓所有人都看到了雲家在軍事上的價值。林尚書的態度，更是讓這份價值，變成了實實在在的政治籌碼。蕭辰是個聰明人，他知道，想對付你，必先剪除你的羽翼。而我，或者說我所代表的‘將門之後’這個身份，就是你最新，也是最鋒利的一支羽翼。”
她頓了頓，繼續分析道：“所以，他要殺我。一是爲了除掉我這個‘智囊’，二是爲了震懾林尚書，讓他不敢輕易站隊。刺殺失敗後，他便立刻啓動了後備計劃，也就是從‘雲家舊案’入手。他的目的，是想從根子上，毀掉我這個身份的根基。”
她的分析，條理清晰，一針見血，讓蕭珏原本紛亂的思緒，瞬間變得清明起來。
“如果雲家真的被查出有什麼‘污點’，”蕭珏順着她的思路往下說，聲音變得冰冷，“那麼，雲家‘忠良’的牌坊就會倒塌。你這個‘將門之後’，也就成了一個笑話。林尚書與本王的結盟，會因此動搖。父皇和太後對你的青睞，也會蕩然無存。甚至，本王都會受到牽連，被冠上一個‘識人不明，與罪臣之後爲伍’的罪名。好一招釜底抽薪！”
“沒錯。”雲舒微在紙上，又寫下了“釜底抽薪”四個字。
“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蕭珏問道。在不知不覺中，他已經開始習慣性地，征求起雲舒微的意見。
雲舒微沉吟片刻，道：“等。等墨風的消息。我們現在對所謂的‘舊案’一無所知，就像一個蒙着眼睛的靶子，胡亂反擊，只會暴露更多的破綻。我們必須先知道，蕭辰的箭，究竟要射向哪裏。”
“只等，豈不是太過被動？”蕭珏的眉宇間，帶着一絲不甘。他不是一個習慣被動挨打的人。
“等待，不代表無所作爲。”雲舒微的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蕭辰想敲山震虎，我們就偏要反客爲主。他不是想查雲家嗎？我們就讓這件事，鬧得更大一點。”
她抬起頭，看向蕭珏，眼中閃爍着一種名爲“算計”的光芒。
“王爺，明日早朝，你只需做一件事。”
……
翌日，大雪初霽。
整個京城，都籠罩在一片銀裝素裹之中。
太和殿內，暖爐燒得正旺，文武百官分列兩側，氣氛肅穆。
早朝議程過半，就在衆人以爲今日又將平淡無奇地結束時，靖王蕭珏，突然出列。
“啓稟父皇，兒臣有本要奏。”
皇帝抬了抬眼皮，淡淡道：“講。”
蕭珏深吸一口氣，朗聲道：“兒臣懇請父皇，下旨重查當年忠勇侯雲家的舊案！”
此言一出，滿朝皆驚！
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看向了蕭珏，眼中充滿了震驚與不解。
忠勇侯雲家，那可是滿門忠烈的典範，有什麼舊案可查？靖王妃昨日才剛剛獻圖立下大功，今日靖王就突然要查嶽丈家，這是唱的哪一出？
就連龍椅上的皇帝，都露出了意外之色：“哦？雲家何案之有啊？”
蕭珏面不改色，沉聲道：“回父皇，並非雲家有案，而是近日京中流言四起，污蔑雲家，說當年雲侯爺鎮守北境，曾有通敵之嫌！兒臣的王妃，也因此備受困擾。”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股凜然正氣。
“雲家滿門，爲國盡忠，流血犧牲，豈容宵小如此污蔑！兒臣身爲雲家女婿，懇請父皇下旨，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會審，徹查此事！一則，可還雲家一個清白，以慰忠烈在天之靈！二則，也可將那背後造謠生事之人，揪出來，嚴懲不貸，以正視聽！”
他的這番話，說得是慷慨激昂，義正言辭。
百官之中，賢王蕭辰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難看。
他完全沒想到，蕭珏竟然會來這麼一招！
他原本的計劃，是暗中搜集證據，然後在某個關鍵時刻，突然將所謂的“雲家罪證”拋出來，打蕭珏一個措手不及。
可現在，蕭珏竟然主動把事情捅到了明面上，還要求“三司會審”！
這一下，就將他從暗處的獵手，直接逼到了明處。他如果反對，就顯得心虛。如果贊成，那這件事，就徹底脫離了他的掌控，變成了在皇帝眼皮子底下進行的，公開審查。他那些暗中布置的，見不得光的手段，就再也用不上了。
好一招“以退爲進，引蛇出洞”！
蕭辰的眼底，閃過一絲陰狠。他知道，這絕對不是蕭珏自己能想出來的主意。背後，必然是那個女人的手筆！
兵部尚書林伯淵，立刻出列附議：“陛下，靖王殿下所言極是！忠勇侯乃國之棟梁，老臣絕不信他會有通敵之舉！此事必須徹查，絕不能讓英雄流血又流淚！”
有了林伯淵的支持，朝中立刻有不少武將集團的官員，紛紛出聲附和。
皇帝坐在龍椅上，看着下方神情各異的臣子和兒子們，那雙深邃的眸子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
他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準奏。此事，就交由三司會審。朕倒要看看，是誰，敢在背後，詆毀我大周的功臣！”
金口玉言，一錘定音。
退朝之後，蕭辰的臉色，陰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他快步走出太和殿，長史李默早已等候在宮門外，見他臉色不對，連忙迎了上來。
“殿下，出什麼事了？”
“回去再說。”蕭辰冷冷地丟下一句，便鑽進了自己的馬車。
而另一邊，蕭珏與林伯淵並肩而行，走在出宮的白玉石道上。
“王爺今日此舉，雖是險棋，卻也是一步妙棋啊。”林伯淵捋着胡須，贊嘆道，“將事情擺在明面上，讓那些宵小之徒，無處遁形。只是，王爺就如此確信，雲家，當真清白無瑕？”
蕭珏的腳步，微微一頓。
他看了一眼遠處覆蓋着皚皚白雪的宮殿屋檐，腦海中，浮現出雲舒微在書房裏，對他說那番話時的情景。
“王爺，蕭辰既然敢查，說明他手裏，一定握着些什麼。我們不能等他把髒水潑過來，再被動地去擦。我們要做的，是主動跳進水裏，把水攪渾。然後告訴所有人，我們要當衆洗個澡。這樣一來，誰想在衆目睽睽之下，再往我們身上潑髒水，就沒那麼容易了。”
“更何況，”她當時看着他，眼中閃爍着一種他看不懂的光，“我相信我父親。我也相信，真正的清白，不怕火煉。”
想到這裏，蕭珏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弧度。
他對林伯淵微微一笑，道：“尚書大人放心。本王，信得過忠勇侯，更信得過……本王的王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