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田徑中心的賽場被正午的太陽曬得發燙,紅色跑道泛着刺眼的光,觀衆席的歡呼聲像潮水一樣涌來,撞得蘇綿綿耳膜發疼。她站在第四道起跑線後,雙手攥着胸前的號碼布,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布上印着“蘇清清”三個黑色大字,邊緣被她反復摩挲得發毛,像塊烙鐵,燙得她心口發緊。
這是她第一次以“蘇清清”的身份參加正式比賽,一場小型城市聯賽,卻壓得她喘不過氣。
“緊張了?”
夜琛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沒穿平時的教練服,換了件黑色風衣,領口立着,遮住了半張臉,只露出那雙冷得像冰的眼睛。他走過來,抬手扯了扯她的號碼布,指尖無意蹭過她的鎖骨,冰涼的觸感讓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沒、沒有。”蘇綿綿的聲音發顫,她不敢看夜琛的眼睛,怕他看出自己的慌亂——她怕跑不好,怕露餡,更怕辜負他口中“蘇清清”的期待。
夜琛的目光掃過她的腿,又落在她的擺臂姿勢上,語氣帶着慣有的嚴苛:“記住我跟你說的細節,起跑後三秒加速到七成,過第一個彎道時身體再前傾半度,擺臂時指尖要彎,跟你訓練時一樣。”他頓了頓,聲音沉了下來,“清清從來不會在這種比賽裏出錯,你也不能。”
“我知道了。”蘇綿綿小聲應着,把他的話在心裏重復了一遍又一遍。她能感覺到,夜琛的每一個字,都在提醒她——你是替身,你必須像蘇清清,否則你就沒有價值。
裁判的哨聲響起,選手們陸續站到起跑線上。蘇綿綿蹲下身,雙手撐地,調整呼吸。旁邊的選手看了她一眼,笑着說:“蘇小姐,好久沒見你比賽了,這次還是穩拿第一吧?”
“蘇小姐”——他們喊的是蘇清清。
蘇綿綿的心髒猛地一縮,她勉強扯出個笑容,沒敢說話。她怕一開口,聲音裏的慌亂就會暴露一切。
“各就各位——預備——”
裁判的聲音響起,蘇綿綿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緊繃。她能感覺到陽光落在背上,燙得她皮膚發疼;能聽到觀衆席的歡呼聲越來越近;能聞到跑道上橡膠和汗水混合的味道。
“砰!”
發令槍響的瞬間,蘇綿綿幾乎是本能地蹬地,身體像離弦的箭一樣往前沖。風在耳邊呼嘯,她的步頻比訓練時快了半拍——這是她自己的節奏,是她從小跑慣了的速度。
可剛跑出去兩步,她就猛地收住力道,強迫自己放慢腳步。
“不對,姐姐不會這麼快加速。”她在心裏罵自己,趕緊調整步頻,把速度壓到七成。旁邊的選手已經超了她半個身位,風裏傳來觀衆的呐喊:“蘇清清加油!快跟上啊!”
那些聲音像針一樣扎在她心上。她想加速,想超過前面的人,想按照自己的節奏跑——可她不能。她是替身,她必須按蘇清清的方式來。
她死死咬着牙,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動作上:擺臂時指尖刻意彎曲,過彎道時身體精準地前傾半度,步頻穩定在夜琛要求的數值上。每一個動作都像被設定好的程序,機械、僵硬,卻又不得不執行。
跑到一百米處,她終於追上了前面的選手。觀衆席的歡呼聲更響了,有人舉着“蘇清清”的牌子,用力揮舞着。蘇綿綿的視線掃過那些牌子,突然覺得眼睛發酸——那些歡呼,那些期待,都不屬於她。她就像個小偷,偷了姐姐的身份,偷了本該屬於姐姐的掌聲,甚至連自己的跑步天賦,都要藏起來。
最後五十米,按照蘇清清的習慣,該全力沖刺了。蘇綿綿深吸一口氣,猛地加速。擺臂的幅度變大,步頻也快了起來,風裏傳來自己的呼吸聲,粗重、急促。她能看到終點線的紅帶在陽光下晃,像一道屏障,隔開了“蘇清清”和“蘇綿綿”。
沖過終點線的瞬間,紅帶纏在她的腰上,軟軟的,卻像枷鎖一樣重。觀衆的歡呼聲炸開,無數人喊着“蘇清清”的名字,有人跑過來給她遞花,有人拍她的肩膀,笑着說“恭喜啊,蘇小姐,還是你厲害”。
蘇綿綿站在原地,竟忘了呼吸。她低頭看自己的手,還保持着擺臂的姿勢,指尖僵硬得動彈不得。手裏的花束很香,是姐姐喜歡的玫瑰,可她卻覺得那香味很刺鼻,熏得她頭暈。
“還愣着幹什麼?過來領獎。”
夜琛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恍惚。他站在領獎台旁邊,手裏拿着獎牌,眼神依舊冰冷,沒有絲毫恭喜的意思。蘇綿綿深吸一口氣,快步走過去。
頒獎嘉賓把獎牌掛在她脖子上時,冰涼的金屬貼在皮膚上,沉得像塊石頭。獎牌正面刻着“市田徑聯賽100米冠軍”,背面是賽事logo,沒有任何屬於“蘇綿綿”的痕跡。
主持人拿着話筒走過來,把話筒遞到她面前:“蘇小姐,這次時隔多月重返賽場就拿到冠軍,有什麼感想跟大家分享嗎?”
聚光燈打在她臉上,亮得讓她睜不開眼睛。她張了張嘴,腦子裏全是夜琛的叮囑,全是觀衆喊“蘇清清”的聲音。她想說“謝謝大家”,想說“我會繼續努力”,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我……我只是做了我該做的,謝謝大家的支持。”
話音剛落,她就聽到台下傳來夜琛的聲音,很低,卻清晰得像在她耳邊——他在跟旁邊的俱樂部經理說:“比清清上次參加這個比賽慢了0.3秒,還是沒練到位。”
0.3秒。
蘇綿綿的心猛地一沉,像被灌了鉛。她贏了比賽,拿到了冠軍,可在他眼裏,她還是不夠好,還是比不上真正的蘇清清。
領獎台的台階很高,她站在上面,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突然覺得很孤獨。所有人都在爲“蘇清清”歡呼,所有人都在恭喜“蘇清清”,可沒有人知道,站在這裏的,是蘇綿綿——一個躲在姐姐影子裏的替身。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上的獎牌,冰涼的觸感透過指尖傳到心裏,讓她打了個寒顫。這枚獎牌,是她用模仿姐姐的跑法換來的,是她壓抑自己的本能換來的,可它不屬於她,永遠都不屬於。
儀式結束後,蘇綿綿跟着夜琛離開賽場。觀衆還在歡呼,有人追過來要籤名,喊着“蘇清清”的名字。夜琛擋在她前面,語氣冷淡地說:“抱歉,她需要休息。”
坐上出租車,車廂裏一片沉默。夜琛看着窗外,沒說話。蘇綿綿坐在他旁邊,手裏攥着那束玫瑰,花瓣被她捏得發皺。
“明天早上六點,訓練館加訓。”夜琛突然開口,聲音沒有任何起伏,“這次成績沒達標,下次要達到清清的紀錄。”
蘇綿綿的手指猛地一頓,花瓣落在了座位上。她抬起頭,看着夜琛的側臉,想說“我已經贏了”,想說“我盡力了”,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跟他說這些沒用——在他心裏,只有“蘇清清”的標準,沒有“蘇綿綿”的努力。
“我知道了。”她小聲說,把頭轉向窗外。
車窗外的風景飛快地往後退,像她被壓抑的自己。她想起小時候,第一次參加學校運動會,跑100米,她拼盡全力沖過終點,拿到冠軍時,媽媽抱着她哭,說“綿綿真棒”。那時的她,跑姿是自然的,笑容是真心的,獎牌戴在脖子上,是暖的。
可現在,一切都變了。
回到俱樂部宿舍,蘇綿綿把獎牌摘下來,放在桌子上。她坐在椅子上,看着那枚獎牌,看了很久。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獎牌上,反射出冰冷的光。
她突然拿起獎牌,用力扔在桌子上。獎牌發出“哐當”一聲響,在安靜的宿舍裏格外刺耳。她趴在桌子上,肩膀劇烈地顫抖着,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
她不是蘇清清,她不想做蘇清清的替身,她想做自己,想按自己的方式跑步,想擁有屬於自己的掌聲和獎牌。
可她不能。
姐姐還在醫院等着手術費,媽媽還在爲錢發愁,她沒有選擇的餘地。
不知哭了多久,蘇綿綿抬起頭,擦幹眼淚。她把獎牌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擦幹淨上面的灰塵,放在抽屜最裏面。然後,她拿出蘇清清的訓練視頻,打開電腦,開始反復觀看——明天還要加訓,她必須變得更像蘇清清,必須達到夜琛的要求。
電腦屏幕的光映在她臉上,她的眼神裏沒有了剛才的脆弱,只剩下麻木的堅定。
可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宿舍樓下,夜琛的車還沒走。他看着她宿舍的窗戶,手裏攥着一張照片——那是剛才在賽場邊撿到的,照片上的小女孩扎着羊角辮,在跑道上笑得開懷,是小時候的蘇綿綿。
他盯着照片,眉頭緊緊皺着。剛才在賽場上,他看到蘇綿綿沖線時,眼裏閃過一絲不屬於蘇清清的光芒——那是對跑步的熱愛,是屬於蘇綿綿自己的東西。
“只是個替身……”他低聲自語,把照片塞進兜裏,發動汽車離開。可他心裏清楚,有什麼東西,已經開始不一樣了。
而宿舍裏的蘇綿綿,還在反復看着蘇清清的視頻。她不知道,這場名爲“僞裝”的比賽,只是開始。下一次的加訓,夜琛會用更嚴苛的方式要求她,而她內心的掙扎,只會越來越激烈。那枚冰冷的獎牌,像一個預兆,預示着她未來的路,會比她想象的更難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