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的聲音溫和有禮,甚至帶着一絲令人心安的力量,與剛才那滲入骨髓的惡意形成鮮明對比。
但陸垣緊繃的神經沒有絲毫放鬆。今夜發生的一切太過詭異,這個自稱周玄的男人出現得太過巧合。而且,他是如何知道剛才店內有“不幹淨的東西”?
賬簿上的警告依舊清晰:【魂力若枯,鋪毀人亡】。
祖父的叮囑也在耳邊回響:“不可輕信周家人。”
門外的男人,姓周。
陸垣沒有立刻回應。他快速檢查了一下賬簿,確認沒有新的變化,然後輕輕將賬簿合上,推到櫃台下方一個不顯眼的凹槽裏。那凹槽恰好能容納賬簿,嚴絲合縫,仿佛本就是一體。
做完這一切,他才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營業時間已過,客人請回吧。”
門外沉默了片刻,隨即傳來一聲輕嘆,似乎帶着些許遺憾:“看來店主受驚不小,是在下冒昧了。只是……那‘穢影’雖暫時被擊退,但其性記仇,必會再來。店主初掌此鋪,恐怕對此類事物知之甚少,下次未必能如此幸運。”
他的話像是一根冰冷的針,精準地刺入陸垣心中最不安的地方。
下次?還會有下次?那東西還會再來?而且會更凶猛?
陸垣握緊了拳頭。他知道對方說的是實情。光靠賬簿自動消耗那所謂的“魂力”來抵御,顯然是飲鴆止渴。魂力一旦枯竭,後果不堪設想。
他需要信息,需要知道那到底是什麼,以及如何應對。
猶豫再三,他走到門後,但沒有立刻開門。透過門板的縫隙,他能看到那雙皮鞋依舊穩穩地立在門外,雨水順着傘沿滴落,在石板上濺開細小水花。
“你說你能解惑?”陸垣沉聲問道。
“略知一二。”門外的周玄聲音依舊從容,“方才擊退‘穢影’的,應是此鋪的‘守秘之契’。此法雖有效,但消耗的是維系此鋪存在的根本之力,絕非長久之計。”
他連“守秘之契”和“根本之力”都知道!
陸垣心中的警惕更甚,但獲取信息的渴望壓過了疑慮。他緩緩拉開了門閂。
“吱呀——”
受損的門軸發出痛苦呻吟。門開了一道縫隙。
門外,一個身着剪裁合體黑色西裝的男人站在那裏,手持一柄古樸的油紙傘,傘面將雨水完美地隔絕在外。他看起來約莫三十歲上下,面容俊朗,鼻梁上架着一副金絲眼鏡,鏡片後的眼睛深邃有神,嘴角含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顯得斯文而儒雅。
然而,與他斯文外表形成微妙反差的是——他另一只手裏,正漫不經心地把玩着一枚古舊的銅錢。銅錢在他修長的指間靈活地翻滾跳躍,偶爾反射出油燈幽藍的光暈。
最讓陸垣心悸的是,男人周身似乎籠罩着一層極淡的、肉眼難以捕捉的氣場,將周圍的雨絲和寒意都微微排開。那雙擦得鋥亮的皮鞋鞋底,更是幹淨得不像踏過雨夜的泥濘之路。
“幸會。”周玄微微頷首,目光快速掃過陸垣,然後落在門板上那片焦黑腐朽的痕跡上,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穢影’的侵蝕比我想象的還要嚴重些。店主能獨自擊退它,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他的語氣帶着贊賞,但陸垣卻感覺像是被什麼東西審視評估着,渾身不自在。
“進來說話吧。”陸垣側身讓開通道,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周玄的手——尤其是那枚跳躍的銅錢。
周玄微微一笑,收了紙傘,優雅地邁步而入。在他踏入當鋪的瞬間,陸垣似乎感覺到店內的空氣微微波動了一下,仿佛平靜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櫃台上的油燈火苗不易察覺地晃動了一下。
周玄像是回到自己家一樣自然,目光饒有興致地打量着店內的陳設,最後落在那個展示“死當”物品的櫥櫃上,停留了足足三秒。
“真是……久違的氣息。”他輕聲自語,語氣中帶着一種復雜的懷念。
“你說那東西是‘穢影’?”陸垣打斷了他的打量,直接問道。
周玄轉過身,推了推金絲眼鏡:“準確說,是‘穢影’的一種。它們並非尋常鬼魂,而是由極度負面情緒和破碎魂靈雜質匯聚而成的扭曲之物,貪婪而無智,本能地被蘊含強大魂力的地方吸引。你這間當鋪,在它們感知裏,就像黑夜中的燈塔一樣耀眼。”
“它們?還有很多?”
“無窮無盡。”周玄的語氣平淡,卻說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內容,“如同依附在鯨魚身上的虱子。而這間當鋪,就是那頭孤獨的巨鯨。以往有老店主的力量震懾,它們不敢靠近。如今換了你……”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陸垣一眼,“它們自然想來試探一下新主人的成色。”
陸垣感到一股寒意,並非來自體外,而是從心底冒出:“那我該如何應對?”
“常規方法很難根除。它們近乎無形,物理攻擊無效,尋常符咒效果也有限。”周玄把玩着銅錢,“最有效的方法,是徹底隔絕此地的氣息,或者……讓它們感到恐懼,不敢再來。”
“如何隔絕?又如何讓它們恐懼?”
“隔絕需要特定的陣法或器物,代價高昂,且難以持久。”周玄搖搖頭,“至於讓它們恐懼……”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掃過店內,“則需要展示比它們更強大、更本質的力量。例如……‘守秘之契’的真正形態,或者,動用一些……‘庫存’。”
他的目光又一次若有若無地瞟向那個死當物品櫥櫃。
陸垣立刻抓住了他話中的關鍵:“‘守秘之契’的真正形態?‘庫存’?你似乎對這間當鋪非常了解。”
周玄的笑容變得有些高深莫測:“周家與貴鋪……也算淵源頗深。一些古老的記載中,恰好提到了這些。”他向前一步,壓低了聲音,那枚一直在他指尖跳躍的銅錢不知何時停了下來,被他輕輕按在櫃台上。
“陸先生,明人不說暗話。你剛接手不久,許多秘密無人告知,步履維艱。而‘穢影’的襲擊只是開始,後續會有更多難以想象的東西被吸引而來。單憑你一人,恐怕難以支撐。”
“你想說什麼?”陸垣警惕地看着他。
“合作。”周玄直視着他的眼睛,“我提供知識、保護,甚至幫你徹底掌控這間當鋪真正的力量。而你,只需要在我需要的時候,行個方便,讓我查閱一些……過去的契約記錄。”
查閱契約記錄?
陸垣立刻想起祖父筆記的警告,以及賬簿的重要性。他幾乎可以肯定,周玄的目的絕非查閱記錄那麼簡單。
“恐怕要讓你失望了。”陸垣緩緩說道,“當鋪有當鋪的規矩,契約記錄不容外人查閱。”
周玄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但並沒有意外之色,似乎早已料到這個回答。他輕輕嘆了口氣,收起櫃台上的銅錢:“那就太遺憾了。看來陸先生還需要一些時間……來親身體會此地的‘危險’與‘孤獨’。”
他後退一步,重新撐開油紙傘:“當‘穢影’再次來臨,或者當下一位‘惡客’叩門時,若你改變主意,可以通過它找到我。”
他屈指一彈,那枚古銅錢劃過一道弧線,輕輕落在陸垣面前的櫃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銅錢落在木質櫃台上,竟微微嵌入表面,仿佛它本身就有千鈞之重。錢幣上模糊的文字在幽暗的光線下,似乎扭動了一下。
不等陸垣拒絕,周玄已轉身步入雨幕之中,身影迅速模糊,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
店內重新只剩下陸垣一人,以及櫃台那枚散發着不祥氣息的銅錢。
陸垣盯着那枚銅錢,沒有立刻去碰它。周玄的話半真半假,充滿了誘惑與威脅。但他透露的信息——關於穢影,關於當鋪是“燈塔”,關於魂力消耗的危險——卻極可能是真實的。
就在這時,他眼角瞥見櫃台下的賬簿似乎又有了變化。
他立刻取出賬簿,翻開。
只見之前顯示魂力狀態的那一頁下方,又浮現出一行新的、顫抖的字跡,墨跡深黑,仿佛帶着極大的恐懼:
【警告:周姓之人,禁忌之血。其言甘美,其心叵測。勿觸其物,勿信其言。】
字跡停留了數秒,然後緩緩消失,仿佛被紙張吸收了下去。
陸垣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周玄的危險性,似乎遠在那些無智的“穢影”之上。
而與此同時,在南州市另一端的某間密室內,周玄看着面前水盆中漸漸模糊的當鋪影像,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種子已經播下,恐懼開始生根……”他輕聲自語,轉頭看向房間角落。
角落裏,一個穿着病號服的小女孩蜷縮在那裏,瑟瑟發抖,正是李秀娟的女兒小雅。但她眼中偶爾閃過的,卻是一種絕非孩童該有的、怨毒的光芒。
“很快,小寶貝,”周玄的聲音溫柔得令人毛骨悚然,“很快你就能幫叔叔一個大忙了。我們會找到‘心鏡’,讓你和媽媽……以另一種方式‘團聚’。”
小女孩抬起頭,臉上露出一個扭曲詭異的笑容,聲音沙啞:
“……好……餓……那鋪子……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