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臘月的寒氣像裹着冰碴的溼布,一層層糊在曬谷場泥地上。林深蹲在門檻邊,看着父親林國棟把最後一件磨破了領口的棉毛衫塞進蛇皮袋,拉鏈卡住布頭,他煩躁地猛拽,“刺啦”一聲,布料徹底裂開一道口子,露出裏面發黃板結的棉絮。

“敗家玩意兒!”父親低聲咒罵,不知是說衣服,還是說他自己。

母親王秀英縮在堂屋陰影裏,手指絞着褪色的衣角,眼神空茫茫地落在門框上一塊幹涸的蚊子大小血跡上。她腳邊也放了個小包袱,癟癟的,像被抽幹了氣的皮球。昨天夜裏,父親摔了家裏最後一只完好的搪瓷盆,碎片濺到母親腳背上,留下一道細小的血痕。他紅着眼吼:“老子去寧波!開大車!掙票子!你想盯就給老子盯死了,但想餘錢得看老子心情!”母親沒哭,只是眼眶一片麻木。

一輛沾滿黃泥的破舊拖拉機車突突地冒着黑煙停在院門口,駕駛室裏探出顆腦袋,是村東頭跑寧波集裝箱貨運的李大壯。“國棟!磨蹭啥呢?趕不上車了!”

父親最後踹了一腳鼓囊囊的蛇皮袋,拎起來甩到肩上,頭也不回地往外走。母親像片被風卷起的枯葉,踉蹌着跟上去,臨到院門,才猛地回頭看了一眼。林深站在門檻的陰影裏,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覺得那目光沉甸甸地壓過來,又輕飄飄地散了。貨車噴出一股濃黑的尾氣,卷起地上的枯葉和塵土,很快消失在村口結着薄霜的土路盡頭。

世界陡然安靜下來。只剩下風穿過空蕩院落的聲音,和灶膛裏柴火燃燒時偶爾爆出的噼啪輕響。

爺爺奶奶的日子像上了發條的老座鍾,緩慢、規律,帶着陳舊的嘎吱聲。爺爺林有田依舊天不亮就扛着鋤頭下地,侍弄那幾畝薄田。奶奶喂雞、燒飯、漿洗,偶爾坐在屋檐下的小竹椅上,對着空蕩蕩的院子發呆,手裏無意識地捻着一根曬幹的玉米須。

唯一打破這寧靜的,是晚飯後的牌局。

堂屋中央支起一張油膩膩的折疊方桌,四個角被磨得發亮。昏黃的白熾燈泡懸在頭頂,投下晃動的人影。煙霧是最先彌漫開的。老旱煙辛辣嗆人的氣味,混着廉價紙煙甜膩的焦油味,擰成一股渾濁的繩索,纏繞在房梁下,經久不散。接着是牌與桌面的碰撞聲——竹背麻將牌被粗糙的手指用力拍下,發出清脆又沉悶的“啪嗒”聲;洗牌時譁啦啦的響動,像無數細小的骨頭在盆裏攪動。

林深成了牌桌邊沉默的影子。他負責給暖水瓶續開水,把地上散落的煙頭掃進簸箕,偶爾被奶奶使喚去灶膛添把柴火,免得夜裏燒水不夠。更多時候,他蜷在角落裏的小板凳上,膝蓋上攤着那本藍色封皮的筆記本。封皮上被痰漬和柴灰糊住的帆船早已看不出形狀,內頁的邊緣卷曲發黑,像被火燎過。他用那截短得幾乎捏不住的鉛筆頭,在紙頁空白處一遍遍寫着“林深”。墨水早已幹涸,他用鉛筆描摹着孫先生留下的墨痕,用力刻下每一筆的筋骨。鉛筆芯太硬,劃破了好幾張紙,留下鋸齒般的毛邊,像一道道微小的傷口。

爺爺打牌有他的規矩。不來錢,只賭煙卷,或者幾顆花生米。別人不找,他從不主動去湊局。牌桌上氣氛還算平和,多是村裏幾個閒散老漢。直到那天晚上,村尾開小賣部的劉瘸子來了,還帶了他那個比林深高半頭的兒子劉小胖。

劉小胖一進門,眼睛就黏在了林深膝蓋的筆記本上。那點殘存的藍色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扎眼。“喲,林深,還寫作業呢?啥破本子,髒成這樣?”他嬉笑着湊過來,帶着一股濃重的炒黃豆味。

林深下意識地把本子合攏,往懷裏藏了藏。劉小胖更來勁了,伸手就搶:“給我看看!”

爭奪間,“嗤啦”一聲脆響!被柴灰浸透又幹結變脆的封皮,被劉小胖蠻力撕下了一大塊!那片殘存着模糊帆船圖案的藍色紙片,飄落在地上,正巧被劉瘸子吐的一口濃痰蓋住。

林深腦子嗡地一聲,血猛地涌上頭頂。他像頭被激怒的小獸,想也沒想,一頭撞在劉小胖圓鼓鼓的肚子上!劉小胖猝不及防,痛叫一聲向後倒去,帶翻了旁邊的小板凳,稀裏譁啦一陣亂響。

牌桌瞬間安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攏過來。

“小兔崽子!反了你了!”劉瘸子第一個跳起來,指着林深破口大罵,“敢打我兒子?”

爺爺林有田的臉瞬間沉得像鍋底。他霍地站起身,煙鬥在桌沿上重重一磕,火星四濺。“林深!”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刀子。

林深喘着粗氣,指着地上那片污穢的藍色碎片,喉嚨發緊:“他……他撕我本子!”

“放屁!他自己沒拿穩!”劉小胖捂着肚子,齜牙咧嘴地嚷。

“老子親眼看見是你先撞的人!”劉瘸子唾沫橫飛。

爺爺的目光掃過地上的狼藉,又掃過林深通紅的臉和攥緊的拳頭,最後落在劉瘸子父子身上。他深吸一口旱煙,濃烈的煙霧噴出來,模糊了他溝壑縱橫的臉。“小孩子家打打鬧鬧,不懂事。”他聲音緩了些,帶着一種刻意的圓滑,轉頭對劉瘸子說,“回頭我揍他。”

劉瘸子哼了一聲,勉強坐下,嘴裏還不幹不淨地嘟囔着“沒爹媽管的野種就是沒規矩”。

爺爺沒再說話,只是用煙鬥指了指裏屋的門,眼神像釘子一樣釘在林深身上。

裏屋沒有燈。月光透過糊着塑料布的窗戶,在地上投下冰冷的方塊。林深剛走進去,背後的門就被爺爺關上了。接着,是插銷落下的“咔噠”輕響,像給牢籠上了鎖。

黑暗裏,皮帶破風的聲音格外清晰。

“啪!”第一下抽在後背上,隔着薄薄的棉衣,火辣辣地炸開。

“教你的規矩!你都學哪去?”爺爺壓抑的咆哮混着雞毛撣子落下的呼嘯。

林深死死咬着嘴唇,血腥味在嘴裏彌漫開。他沒哭,也沒躲。後背的劇痛像燒紅的鐵條,一下下烙進皮肉裏。他眼前晃動着那片被濃痰覆蓋的藍色帆船,晃動着劉瘸子輕蔑的眼神,晃動着父親摔門離去的背影……最後都碎成了灶膛裏明明滅滅的火星。

雞毛撣子停了,可能是爺爺打累了?還是覺得夠了?黑暗中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分不清是爺爺的,還是他自己的。

門栓拉開,月光重新流瀉進來。爺爺佝僂的身影堵在門口,旱煙的味道濃得嗆人。他沉默了幾秒,聲音沙啞,帶着一種奇異的疲憊:“我是告訴過你,人窮,骨頭不能軟!不拿別人一針一線!別人給的東西,能不要就不要,拿了,就得感恩,就得念着別人的好,想辦法還回去!”

他頓了頓,語氣陡然又嚴厲起來,像在訓誡一頭不懂事的牲口:“可你動手了!動手就是錯!管他誰先撩的你!挨打,就得立正!”

門被帶上了。屋裏重新陷入徹底的黑暗和死寂。後背的傷處一跳一跳地灼痛,林深慢慢滑坐到冰冷的地上,手指無意識地摳着牆根粗糙的泥灰。他摸到一個小洞,裏面似乎藏着什麼硬物。他一點點摳開鬆動的土塊,指尖觸到一個冰涼光滑的圓柱體——是那個墨水瓶!瓶身油膩發黑,瓶底沉澱着厚厚一層藍黑色的渣子。瓶口塞着幹硬的破布頭,是他那天埋在後院銀杏樹下,又被雨水沖刷出來的。

他緊緊攥着瓶子,瓶身的冰涼透過掌心,暫時壓下了後背的灼痛。窗外,風更大了,吹得老銀杏幹枯的枝條簌簌作響,像無數只細瘦的手在寒夜裏徒勞地抓撓。月光下,他看見那棵老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扭曲地投在冰冷的泥地上,枝椏的尖端,正死死抵着堂屋透出昏黃燈光的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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