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縣(今河南淮陽)的城牆在秋日昏黃的天光下顯得格外高大。這裏曾是陳國的都城,如今是陳郡的郡治,更是近日來天下矚目的焦點——陳勝在此稱王,國號“張楚”。
司馬彥沒有貿然進城。城內必然盤查嚴密,他這副流民模樣太過扎眼,更何況,他敏銳的感知能察覺到空氣中彌漫着一種躁動不安的氣息,遠非“新政”應有的蓬勃,反而像是繃緊的弓弦。
他在城外十裏處的一個小村落落腳。村子半數屋舍已空,留下的多是老弱婦孺,面帶菜色,眼神惶恐。他用身上最後幾枚半兩錢,從一個眼神渾濁的老丈手裏買下了一間搖搖欲墜的茅屋暫住,又用陷阱捉來的野兔換了些粟米和鹽巴。
他需要信息,更需要一個新的、合理的身份。
幾日觀察,他盯上了一個人——村裏唯一的“知識分子”,一個曾在縣衙做過幾年文書、因腿腳不便而被辭退的老先生。老先生家中藏有幾卷竹簡,偶爾會唉聲嘆氣地念叨些時局。
司馬彥借口請教識字(他僞裝成略有基礎但求學無門的破落戶),帶着新打的野味登門拜訪。幾番往來,粟米酒下肚,老先生的話匣子便打開了。
“張楚?哼,看似聲勢浩大,實則……危如累卵啊。”老先生壓低了聲音,渾濁的眼睛裏透着清醒的悲觀,“陳王……唉,初心或好,然根基太淺。所用非人,苛察屬下,賞罰隨心。如今稱王,更是深居宮闕,舊日夥伴欲見一面都難咯。周文大軍雖西向攻秦,然秦將章邯豈是易與之輩?各地豪傑,觀望着多,真心歸附者少啊……”
司馬彥默默聽着,心中凜然。這老先生的見解,竟比許多朝堂官員更一針見血。他附和着,引導着話題。
“聽說……大王身邊,也有些能人異士?”司馬彥狀似無意地問道。
“異士?”老先生嗤笑一聲,抿了口酒,“倒是有幾個方士之流,自稱能呼風喚雨、煉制仙丹,哄得大王頗爲信重。尤其是那個叫……叫侯生的,據說曾是侍奉過……那一位的。”他指了指鹹陽方向,諱莫如深。
侯生!
司馬彥的心髒猛地一縮,仿佛被那名字燙了一下。始皇身邊方士衆多,侯生、盧生皆是其中佼佼者,也是最終激怒始皇的關鍵人物之一。盧生跑了,侯生……竟然投到了陳勝這裏?還受到了重用?
一股寒意順着脊椎爬升。這絕非好事。始皇求長生的鬧劇剛剛以暴斃收場,餘波未平,新的“王”身邊又聚集起了方士?歷史的荒誕輪回讓他感到惡心。
他強作鎮定,又套問了些關於陳縣城防、官制等瑣碎信息,便告辭離去。
當夜,他輾轉難眠。侯生的出現,像一根刺,扎進了他原本只想觀察記錄的計劃裏。這個方士,是否知曉那半成品長生藥的奧秘?是否……與那可能存在的、追尋長生秘密的組織有關?
一種強烈的沖動驅使着他——他必須去確認一下。
目標:陳縣縣衙改造的“張楚王宮”旁的文書檔案庫。那裏或許能找到一些關於侯生及其同夥的記載,甚至……可能有一些從秦朝地方檔案中接收過來的、未被銷毀的殘卷。
數日後,一個細雨蒙蒙的夜晚。
司馬彥換上了一身偷來的、略顯寬大的更夫號衣,臉上再次塗滿泥灰。他如同一道幽靈,憑借遠超常人的敏捷和感知,悄無聲息地避開了幾隊巡邏的兵士,摸到了檔案庫的後牆。
庫房守衛並不森嚴——亂世之中,武力優先,沒人太在意這些故紙堆。他輕易地弄開一扇氣窗,翻身而入。
庫內彌漫着陳腐的紙張和竹簡的氣味,混雜着灰塵。月光透過窗櫺,勉強照亮一排排雜亂堆積的簡牘和帛書。這裏顯然剛被接收,尚未整理,秦朝的律令文書、戶籍冊與張楚新頒發的告令胡亂堆放在一起。
司馬彥的心跳加速了。不是出於恐懼,而是出於一種史官面對史料時本能的興奮。他點燃了一小截偷偷帶來的、裹着鬆脂的樹枝,借着微弱的光亮,快速翻閱起來。
他主要尋找兩類:近期與“方士”、“丹藥”相關的記錄,以及帶有鹹陽宮廷印記的舊檔。
時間一點點流逝。外面傳來打更的梆子聲。他找到了幾份張楚政權招募工匠爲“侯生先生”煉制丹爐的物料調撥單,數額不小。也找到了一些侯生上呈的、語焉不詳關於“天降祥瑞”、“煉制大藥以助王業”的奏章抄本,滿紙荒誕之言。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準備離開時,手指無意間碰落了一卷塞在角落裏的、格外古舊的牛皮簡冊。
簡冊散開,露出裏面的內容——那不是官文,而像是一份私人記錄,字跡倉促潦草,用的是秦小篆,但夾雜着許多方士常用的詭異符號。
“……盧師遁走前夜,秘語於吾:乾坤丹爐,陰陽爲炭。帝所求者霸,然霸極易折,剛不可久。故真長生者,非強求於外,乃竊命於內……半成品非敗筆,乃‘種子’,需以無盡歲月爲土壤,極致的痛苦爲雨露,方能萌發……然此道逆天,縱得之,亦爲天地所妒,永世孤寂……”
司馬彥的呼吸驟然停止!
盧師?是盧生!這記錄者……很可能是侯生本人早年的筆記!
“半成品非敗筆,乃‘種子’”?“無盡歲月爲土壤,極致的痛苦爲雨露”?
這些話,像一道道閃電劈入他的腦海!始皇帝的懲罰,那枚帶來無盡痛苦的半成品丹藥,在盧生這些方士的理論裏,竟然可能是……真正長生的起點?而自己正在經歷的,就是那“種子”萌發的過程?
那始皇服下的成品呢?“霸極易折,剛不可久”……難道竟是一語成讖?
巨大的信息量沖擊着他的認知。他一直以爲自己是陰差陽錯的幸運兒(或者說倒黴蛋),難道這竟在那些方士的預料之中?或者說,是他們理論中一種極端且無人驗證過的可能?
就在這時,庫房外突然傳來腳步聲和鑰匙開鎖的聲響!
“快點!侯先生要的那幾卷關於東海采藥的古籍,趕緊找出來送去!”一個不耐煩的聲音響起。
司馬彥大驚,瞬間吹熄手中微光,將那份牛皮簡冊飛快塞入懷中,身體如同融入陰影的墨滴,悄無聲息地滑到一堆高大的簡牘後面,屏住呼吸。
庫門被打開,火把的光亮涌入。兩名小吏罵罵咧咧地走進來,開始四處翻找。
司馬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懷中的簡冊仿佛烙鐵般滾燙。他緊緊貼着冰冷的竹簡,能清晰地聽到那兩個吏員的交談。
“……侯先生最近脾氣大得很,丹爐炸了好幾次,死了幾個童子了……”
“噓!小聲點!不要命了!聽說是在煉一種很重要的藥,大王都催問幾次了……”
“能成嗎?我看懸……比起煉丹,大王還不如多關心關心周文將軍打到哪兒了……”
“閉嘴吧你!找書!”
兩名小吏找到幾卷落滿灰塵的竹簡,嘟囔着走了出去,重新鎖上門。
庫內重歸黑暗和寂靜。
司馬彥緩緩滑坐在地,冷汗溼透了後背。剛才那一刻,他離暴露只有一線之隔。
他摸了摸懷中的牛皮簡冊,心髒仍在狂跳。
這一次冒險,收獲遠超預期。他不僅證實了侯生的存在,更窺探到了那可怕長生藥背後可能隱藏的、更深的秘密。
“種子”……“竊命於內”……“天地所妒”……
這些詞語在他腦中盤旋。長生,似乎並非他想象的那麼簡單。而那個侯生,顯然並未放棄對長生的探索,甚至可能在利用陳勝的資源,繼續進行着危險的實驗。
他必須盡快離開陳縣。這裏太危險了。侯生一旦察覺有外人可能接觸到他過去的秘密,絕不會善罷甘休。
他將現場恢復原狀,再次如同幽靈般潛出檔案庫,消失在雨夜之中。
回到城外破茅屋,他迫不及待地再次拿出那份偷來的簡冊,就着晨曦的微光,仔細研讀起來。上面的符號晦澀難懂,記錄斷斷續續,但核心內容讓他不寒而栗。
這不僅僅是一份歷史記錄,更可能是一把鑰匙,一把指向他永恒痛苦根源、也可能指向未來命運的鑰匙。
而握着這把鑰匙的他,已然身不由己地更深地卷入了一個跨越朝代、追求永生的巨大漩渦之中。
天快亮了。雨停了。
司馬彥將簡冊的內容牢牢刻印在絕對記憶裏,然後將這卷危險的牛皮投入了尚未熄滅的灶火中。火焰跳躍着,吞噬了那些古老的文字和符號,仿佛從未存在過。
只有他知道,有些東西,一旦知曉,便再也無法抹去。
他看向陳縣的方向,目光復雜。
那裏有一個知曉長生秘密的方士,和一個即將傾覆的短命王庭。
歷史的戲碼,還在上演。而他這個觀衆,卻已悄然步入了後台,觸碰到了不該觸碰的幕布之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