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塔城邦，東區，黑水巷。
雨水再次淅淅瀝瀝地落下，將前幾日那場短暫沖突留下的些許痕跡徹底沖刷幹淨。煤灰與泥濘重新占據了巷子的每一個角落，蒸汽管道嘶啞地吞吐着白霧，一切似乎又回到了那令人麻木的、循環往復的死寂。
林夜依舊站在那處屋檐的陰影下，如同生了根。雨水在他腳邊匯聚成小小的水窪，倒映着他毫無波瀾的臉。
他的“觀察”仍在繼續，數據流在空寂的意識底層無聲滑過，記錄着巷子裏重復上演的貧窮、掙扎與微小的暴力。
但有些東西，似乎…不同了。
那個編號7-4的個體，莉娜，出現的頻率…顯著提高了。
她不再只是匆匆穿行或進行生存必需的活動。她會時不時地、裝作不經意地…從林夜所在的屋檐附近走過。有時是抱着一小捆撿來的廢金屬，有時是提着空水桶，有時…甚至沒有任何理由，只是磨磨蹭蹭地徘徊片刻。
她的目光，總會飛快地、帶着一絲怯懦與試探地…掃過那片陰影。
她在觀察他。
林夜清晰地接收到了這一行爲模式的變化。他的“數據庫”中，關於個體7-4的日志條目開始異常增多。
【個體7-4，行爲異常：無目的徘徊頻率+300%。視線投射坐標（本觀察點）集中度+450%。】
【潛在動機分析：可能源於‘獲救經歷’產生的非理性依賴或好奇。低概率爲偵查或陷阱。】
【風險評估：低。暫不影響核心觀察任務。】
他對此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如同岩石無視流水的沖刷。
第五日，雨勢稍歇。莉娜又一次抱着那個巨大的鐵皮水桶，踉蹌着走向巷子中央的積水處。這一次，她接滿水後，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開始擦洗，而是站在原地，咬着嘴唇，淺綠色的眼睛不斷瞟向林夜的方向，似乎在掙扎着什麼。
最終，她像是下定了決心，深吸一口氣，抱着那桶明顯過於沉重的水，一步一步，極其吃力地…挪到了林夜所在的屋檐下。
鐵皮桶被放下，發出沉悶的響聲，渾濁的水濺溼了她的破舊裙擺和赤裸的小腿。
她抬起頭，髒兮兮的小臉上，那雙過於明亮的眼睛緊張地望着陰影中的林夜，聲音細若蚊蚋，還帶着一絲顫抖：
“…謝…謝謝你。”
林夜的目光，平靜地落在她身上。沒有回應。
數據流閃過：【無效社交行爲。消耗能量，無實際收益。建議忽略。】
莉娜似乎被他的沉默嚇到了，瑟縮了一下，但很快又鼓起勇氣，從身後摸出小半塊用髒布小心翼翼包裹着的、看起來相對幹淨的黑面包。這可能是她一天、甚至更長時間的食物。
她踮起腳尖，努力將面包往林夜的方向遞了遞。
“…這個…給你吃。”
她的眼神裏，充滿了某種…原始的、笨拙的、試圖進行“回報”的渴望。
林夜低垂視線，看着那半塊沾着煤灰的黑面包。
【物質分析：成分粗糙，營養價值低，微生物含量超標。】
【行爲分析：低效資源轉移，不符合生存最優解。】
【邏輯錯誤：觀察者無需外部能量補充。】
他的意識做出了最理性的判斷。
但…
那遞過來的小手，在微微發抖。不是因爲寒冷或恐懼，而是一種…近乎虔誠的…緊張。
那粒“沙子”帶來的滯澀感，再次浮現。
他沉默的時間似乎過長。莉娜眼中的光芒漸漸黯淡下去，手臂也開始往下落，臉上浮現出窘迫和失落。
就在那小手即將完全縮回去的刹那——
林夜…動了。
他伸出手，並非去接那面包，而是…用一根手指，極其輕微地…碰了一下莉娜遞面包的手的手腕。
指尖冰涼，觸感一掠而過。
莉娜猛地一顫，像是被冰冷的雨滴砸中，瞬間僵住，睜大眼睛看着他。
“不需要。”他開口，聲音平淡依舊，聽不出任何情緒，“拿走。”
莉娜愣愣地看着他，又看看自己手裏的面包，似乎沒完全理解，但那雙綠眼睛裏，黯淡下去的光又微弱地亮起了一點。他…說話了？他碰到了她？
她猶豫了一下，慢慢收回面包，卻沒有離開，反而小聲問道：“你…一直站在這裏…不餓嗎？不冷嗎？”
林夜沒有回答，目光重新投向巷子遠處，恢復了徹底的靜默。
數據流再次標記：【無意義詢問。消耗時間與注意力。】
莉娜等了一會兒，確認他不會再開口，卻沒有感到氣餒。她抱着自己的水桶，往旁邊挪了幾步，就靠着屋檐下稍微幹燥一點的牆壁坐了下來，開始就着桶裏的水，小口小口地啃那半塊黑面包。
她沒有再看林夜，但那種“陪伴”的意味，卻無聲地彌漫開來。
雨聲淅瀝，蒸汽嘶鳴。
一片陰影，一個蜷縮的女孩。
構成了一幅…極其古怪的…“靜止”畫面。
接下來的幾天，這種模式固定了下來。
莉娜總會想辦法待在離林夜不遠的地方，有時是啃面包，有時是分揀撿來的零件，有時只是抱着膝蓋發呆。她不再試圖和他說話，只是…待着。
林夜的“數據庫”裏，關於個體7-4的“無效行爲”記錄越來越多。
但他…始終…沒有驅趕。
那粒“沙子”似乎…在他空寂的意識底層，卡得…更緊了一些。帶來一種…持續不斷的、微弱的…“幹擾”。
第七日傍晚，變故驟生。
尖銳的哨聲撕裂了巷子的沉悶！沉重的、整齊的腳步聲從巷口傳來！
“齒輪教會執法隊！”一聲粗暴的吼叫響起，“搜查異端齒輪裝置！所有人原地不動！”
一隊穿着暗藍色制服、佩戴黃銅齒輪徽章、手持沉重銅頭棍的壯漢沖進了巷子，開始粗暴地踢踹蜷縮在角落的流浪者，翻檢他們少得可憐的 possessions莉娜臉色瞬間煞白！她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猛地跳起，下意識地想往林夜的陰影裏縮，但立刻又停住腳步，焦急地看向自己藏身的那處廢棄管道維修室的方向——她所有“值錢”的家當，包括幾個她偷偷從工廠廢料堆裏撿來、試圖自己拼湊的小齒輪裝置，都藏在那裏！如果被發現…
執法隊顯然有明確目標，徑直朝着那片區域沖去！
“不…”莉娜發出絕望的低吟，身體因恐懼而僵硬。
就在這時，一直靜立如磐石的林夜，目光…微微轉動了一下。
他的視線，落在那隊執法隊員腳下…一處鬆動的、覆蓋着鏽蝕金屬格柵的…地下蒸汽管道檢修口上。
【結構分析：承重極限即將達到。】
【概率計算：97.3%。】
他沒有動用任何力量，只是…抬起腳，輕輕…踢了一下腳邊一顆不起眼的小石子。
石子滾過溼滑的石板，精準地…撞在了檢修口格柵某個鏽蝕最嚴重的鉸鏈上。
咔嚓。
一聲極其細微的脆響。
下一秒！
“轟——！！！”
那隊正氣勢洶洶前進的執法隊員腳下的格柵猛地坍塌！伴隨着一聲巨響和彌漫的蒸汽白霧，四五名隊員驚叫着掉進了下方的檢修通道！剩下的隊員頓時亂作一團，驚呼着試圖營救，巷子裏一片混亂！
沒人再顧得上去搜查什麼“異端裝置”。
莉娜目瞪口呆地看着這突如其來的混亂，小嘴微張，完全沒明白發生了什麼。她只看到那些凶神惡煞的人突然就掉下去了…
她茫然地轉過頭，看向陰影中的林夜。
他依舊站在那裏，神情淡漠，仿佛剛才的一切與他毫無關系。
但莉娜那雙淺綠色的眼睛，卻一點點地…亮了起來。一種混合着難以置信、困惑、以及…愈發熾熱的…依賴與…信任的光芒，在她眼底燃燒。
她不再猶豫，飛快地沖回自己的藏身處，抱起一個塞得鼓鼓囊囊的破布包，然後頭也不回地、用盡全力地…跑進了巷子更深處的黑暗裏，逃離了這是非之地。
跑出很遠後，她才敢回頭，望向那早已看不見的屋檐方向。
雨水打溼了她的頭發和衣服，她卻感覺不到冷。
心裏只有一個念頭，簡單而固執：
他…又在…幫我。
……
屋檐下。
林夜平靜地“看”着莉娜消失在雨幕中。
【個體7-4生存危機解除。逃離成功率：100%。】
【觀察者間接幹預行爲確認。偏差值：+1.5%。】
數據流無聲刷新。
那粒“沙子”帶來的滯澀感，似乎…又減輕了一點點。
雨，繼續下着。
巷子裏的混亂逐漸平息。
他依舊靜立，仿佛永恒。
只有那不斷累積的、微不足道的…“偏差值”…
…在無聲地…
…改變着某些…
…早已注定的軌跡。
灰塔城邦，東區，黑水巷。
雨水淅瀝，永無止境。煤灰與泥濘在腳下混合成粘稠的沼澤，蒸汽管道的嘶嘶聲是這死寂世界裏唯一的背景音。屋檐下，林夜靜立如亙古不變的雕像，黑衣與陰影融爲一體。
他的“觀察”日志裏，關於個體7-4（莉娜）的條目，正以一種異常的速度…累積。
【個體7-4，行爲模式變更：主動接近頻率+570%。安全距離閾值持續縮小。】
【無效社交嚐試次數：17。內容涉及食物分享、天氣詢問、自身經歷片段講述。】
【觀察者響應率：0%。】
【邏輯沖突：該個體行爲持續違背‘生存最優解’模型，消耗自身稀缺資源（時間、食物、注意力）於無收益交互。原因分析…數據不足。】
那粒名爲“莉娜”的沙子，在他空寂的意識底層，卡得越來越緊。帶來的不再是單純的滯澀感，而是一種…持續低鳴的、無法被現有數據模型解釋的…“幹擾”。
他看着她每天蹚着泥水而來，放下一點點可憐的食物“貢品”（他從未碰過），然後蜷縮在幾步之外的牆角，自言自語般說些瑣碎的事情：今天撿到了幾個還能用的銅齒輪，被鍋爐房的老瘸子吼了，夢見了死去的媽媽…
她的聲音細弱，帶着孩童特有的含糊，卻異常…堅韌。像石縫裏鑽出的草莖。
林夜的沉默，對她而言似乎並非拒絕，而是一種…默許？甚至…鼓勵？
這種“誤解”，讓幹擾持續加劇。
第十日。雨勢稍緩，但天色陰沉得如同夜晚。莉娜沒有像往常一樣出現。
【個體7-4，缺席。偏離日常行爲模式。】
【可能性分析：遭遇意外（35%），獲取資源（32%），疾病（28%），其他（5%）。】
數據流冷靜地推演着。
林夜的目光，依舊平視着空巷。沒有任何行動指令被生成。
然而，當時間刻度滑過莉娜平日離開的最晚節點時——
一種…極其微弱的、非邏輯的…“偏離感”，在他空寂的意識中…閃爍了一下。
像精密鍾表裏，一個齒輪…突兀地…空轉了一齒。
他…失去了…一個…“數據點”。
煩人。
他閉合的“觀察”模式，第一次…出現了一個…針對特定目標的…主動掃描指令。
【指令：定位個體7-4。】
無形的感知波紋，以他爲中心，無聲擴散，瞬間覆蓋了整個黑水巷，並向周邊蔓延。
一秒鍾後。
【定位完成。坐標：黑水巷與鏽釘街交界處，地下排水管道入口。】
【狀態：生命體征微弱，陷入昏迷。體溫異常升高（39.2℃），伴有脫水症狀。左臂尺骨疑似骨裂，體表多處軟組織挫傷。】
【環境：潮溼，低溫，高風險感染區域。】
【生存概率估算（無幹預）：低於12%。】
數據冰冷地呈現。
林夜靜立的身影，沒有絲毫變化。
但在他意識深處，那持續低鳴的“幹擾”，驟然…放大！變成了某種尖銳的、不斷重復的…“錯誤警報”！
【邏輯沖突：高價值觀察樣本即將損失。】
【邏輯沖突：維持觀察連續性需保證樣本存活。】
【邏輯沖突：幹預行爲將導致偏差值進一步上升。】
冰冷的邏輯鏈條相互撞擊，卻無法得出唯一解。
那具絕對理性的“空殼”，第一次…出現了…運算過載般的…“凝滯”。
他站在原地，看着數據流中，那個代表莉娜生命體征的數值，一點點…下滑。
88%... 85%... 83%...
雨滴敲打屋檐，聲音單調而清晰。
80%...
… …
… …
… …
突然。
他…動了。
並非基於任何邏輯推演出的“最優解”。
更像是一種…被那持續尖銳的“錯誤警報”…硬生生…“逼”出來的…本能動作。
一步踏出陰影，冰冷的水花在他腳邊濺開。他穿過雨幕，走向那個坐標。
地下排水管道的入口，被一塊鏽蝕的鐵柵欄半掩着，散發着污水和腐爛物的惡臭。莉娜瘦小的身體蜷縮在入口內側的陰影裏，渾身溼透，臉頰是不正常的潮紅，呼吸急促而微弱。她的左臂不自然地彎曲着，額角有一處淤青。
林夜在她面前蹲下。雨水順着他黑色的發梢滴落。
他伸出手指，探了探她的頸動脈。皮膚滾燙。脈搏快而虛弱。
【方案生成：需清潔水源，退熱藥物，骨骼固定，抗生素…】
數據流仍在機械地提供解決方案，但在此地，無一可行。
那尖銳的“錯誤警報”在他意識中嘯叫。
他沉默地看着她因高熱而痛苦皺起的小臉。
然後，做了一個…完全背離“觀察者”設定的…動作。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將那滾燙、顫抖、沾滿泥污的小身體…抱了起來。
很輕。像一捆潮溼的柴火。
莉娜在昏迷中發出一聲模糊的囈語，下意識地往他冰冷的懷抱裏縮了縮，尋求着一點微弱的熱源。
林夜的身體，有極其微小的一瞬…僵硬了。
這種…直接的、柔軟的、脆弱的…“接觸”，帶來的感覺…遠超“幹擾”。
像一塊冰，被強行按在了…未冷卻的烙鐵上。
“滋——”
某種東西…在他空寂的意識深處…斷裂了。
他抱着她，站起身，走回雨幕中。不再是走向那片觀察的陰影，而是…走向黑水巷更深處，那片連流浪漢都不願靠近的、徹底廢棄的…蒸汽管道綜合處理區。
他找到一處相對幹燥、有巨大廢棄管道遮蔽的角落。將她輕輕放下。
然後，他抬手。
【鼠符咒·化靜爲動（概念級·微觀物質操控）！】
並非調用力量，而是…動用了一絲…被封印權柄的…最最微不足道的…“權限”。
指尖掠過，地上的積水與污穢無聲分離，純淨的水分子被提取、匯聚，化作一小團清澈的水球。另一些塵埃中的特定元素被強行組合，形成了幾種…結構簡單卻有效的…化合物晶體。
他撬開她幹裂的嘴唇，將水球和晶體緩緩喂入。
接着，他握住她骨折的左臂。
【牛符咒·力量（概念級·結構重塑）！】
極其精微的力量流過，錯位的骨茬被無聲扶正、對接、強化愈合。表層的淤腫飛快消退。
做完這一切，他指尖的光芒熄滅。
他靜靜地坐在她身邊，看着她的呼吸逐漸平穩，體溫開始下降，潮紅的臉色慢慢恢復正常。
雨聲似乎都變得遙遠。
許久。
莉娜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淺綠色的瞳孔先是迷茫，然後聚焦，看清了坐在身旁的林夜。
她愣了幾秒，似乎想明白了什麼。虛弱的小臉上，沒有驚恐，沒有疑問，只有一種…近乎理所當然的…安心。
“…我又弄丟了你給我的銅幣…”她聲音沙啞，幾乎聽不見，“…想去撈回來…滑下去了…”
林夜沒有說話。
莉娜看着他冰冷的側臉，猶豫了一下，極其緩慢地、試探地…伸出那只沒有受傷的小手，用指尖，輕輕碰了碰他垂在身側的手背。
冰涼的觸感。
林夜的手指，幾不可查地…蜷縮了一下。
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的…“觸感”，順着接觸點，蠻橫地…刺入了他絕對理性的意識核心。
那不是數據。
是…溫度。是…柔軟。是……信任。
那粒沙子，在這一刻…融化了。化作一滴…滾燙的…溶液，滴落在他邏輯電路的最深處。
【觀察者協議…錯誤…】
【核心指令…受到…未知…沖…擊……】
【…重…定…向……】
數據流瘋狂閃爍，最終…陷入一片混亂的雪花噪點…
…然後…
…徹底…
…靜默了。
只剩下雨聲。
莉娜的手指沒有收回，就那麼輕輕地搭着他冰涼的手背，仿佛那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她再次閉上眼睛，沉沉睡去，呼吸均勻。
林夜低着頭，看着那只搭在自己手背上、髒兮兮的、還帶着傷痕的小手。
看了很久很久。
他空寂的眼底，那片永恒的冰封之下…
…似乎…
…裂開了一道…
…微不可查的…
…縫隙。
灰塔城邦，東區，廢棄管道綜合處理區。
雨水敲打着鏽蝕的金屬穹頂，發出單調而沉悶的回響。巨大的廢棄管道如同史前巨獸的骸骨，在昏暗中蜿蜒盤踞，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與窺探。空氣中彌漫着鐵鏽、冷凝水和…一絲微弱的、屬於生命的氣息。
莉娜蜷縮在一堆相對幹燥的廢棄隔熱材料上，身上蓋着幾塊不知從哪找來的、相對幹淨的麻布。她的呼吸已經平穩，高燒退去，骨折的左臂被簡陋卻有效的夾板固定着，進入了深沉的恢復性睡眠。髒兮兮的小臉上，痛苦的神色褪去，只剩下孩童特有的、毫無防備的寧靜。
林夜坐在她身旁的一塊生鏽齒輪箱上，姿態依舊如雕塑般靜止。雨水從管道縫隙滴落，在他腳邊匯聚成小小的水窪。他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垂在身側的手背上——那裏，似乎還殘留着一絲…極其微弱的、屬於另一個生命的…溫度與觸感。
那感覺…很奇怪。
並非數據流可以描述的物理參數。而是一種…更直接的、更…“粘稠”的…感知殘留。像精密的光學鏡片上，落下了一粒…無法被常規清潔程序去除的…油污。
他的意識深處，那因“幹預”而累積的“偏差值”…已悄然突破了某個…無形的閾值。
【觀察者協議…穩定性…下降至…87.4%。】
【核心指令出現…邏輯循環…】
【建議：啓動…自檢…或…重啓…】
冰冷的系統提示無聲閃爍，卻被他…無視了。
自檢？重啓？那意味着…抹去這段時間的所有“異常”數據，回歸“絕對觀察”的初始狀態。
他…不想。
這個念頭浮現得自然而然，甚至…沒有經過任何邏輯推演。
他只是…不想。
“唔…”
一聲細微的呻吟打斷了寂靜。莉娜的眼睫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淺綠色的瞳孔先是迷茫地眨了眨，然後迅速聚焦，第一時間就看向了坐在不遠處的林夜。
沒有驚恐，沒有疑問。只有一種…近乎本能的…安心。
她掙扎着想坐起來，牽扯到傷處，疼得小臉一皺。
林夜的目光動了動。他沒有起身，只是…抬起一根手指，對着角落一處滴漏最嚴重的縫隙…凌空一點。
【虎符咒·平衡（概念級·能量微調）！】
沒有光芒，沒有聲響。但那處縫隙周圍金屬的應力結構發生了極其細微的改變，滴落的雨水被無形力場偏轉，不再落到莉娜附近。
莉娜並沒有注意到這細微的變化。她終於笨拙地坐起身，抱着受傷的胳膊，小聲開口，聲音還有些沙啞：“…謝謝你…又救了我。”
林夜沒有回應。數據流閃過：【無效社交。重復致謝。能量消耗：無意義。】
莉娜似乎習慣了他的沉默，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像是要把昏迷時沒說的話補上：“…我夢見媽媽了…她在一個很亮、很暖和的地方…沒有煤灰，也沒有冷水…”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要是…要是能一直睡着就好了…”
林夜靜靜地聽着。這些話語，這些情緒，無法被納入任何有效的分析模型，只是…持續地…“輸入”。
那粒“油污”，似乎…又擴散開了一點。
莉娜吸了吸鼻子，忽然抬起頭，綠眼睛望着他，帶着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你…是不是…沒有地方可以去？”
林夜：“……”
“我…我知道一個地方！”她像是鼓足了勇氣，語速加快，“比這裏好！更幹，更暖和！是我以前…偷偷發現的！沒人知道！”她的眼神亮晶晶的，充滿了分享秘密的興奮，“…我們可以…一起去？”
【提議分析：變更據點。潛在風險：未知。收益：生存環境小幅提升。邏輯評估：低優先級。】
理性的結論瞬間得出。
但…
他看着那雙充滿期待、甚至帶着一絲懇求的綠色眼睛。
那“油污”般的觸感，再次浮現。
他沉默着。
莉娜眼中的光芒，隨着他的沉默，一點點黯淡下去，嘴角微微下垂。
就在她即將再次被失落淹沒時——
林夜…站了起來。
他沒有說話，只是…目光掃過莉娜，然後…看向她之前暗示的…某個方向。
一個極其微小的…動作。
莉娜愣了一秒，隨即幾乎要跳起來！淺綠色的眼睛瞬間被巨大的驚喜點亮！“你…你答應了？！”她忘了胳膊的疼痛，手忙腳亂地想收拾那幾塊破麻布。
林夜沒有幫忙，只是看着她笨拙的動作。
幾分鍾後，莉娜抱着她那點可憐的“家當”，興奮又緊張地走在前面帶路。林夜沉默地跟在後面，保持着一步的距離。
他們穿過迷宮般的廢棄管道區，越走越深。光線愈發昏暗，只有遠處鍋爐的轟鳴透過金屬壁傳來沉悶的共振。
最終，莉娜在一面巨大的、布滿鏽蝕閥門的金屬牆前停下。她費力地推開一個隱蔽的檢修口暗門，一股幹燥的、帶着淡淡灰塵和機油味的熱空氣涌了出來。
門後，是一個不大的空間，似乎是某個大型熱交換裝置的廢棄緩沖艙。角落裏堆着一些不知年代的破舊隔熱毯，中央有一個早已停用、但依舊散發着微弱餘熱的金屬基座。比起外面，這裏簡直稱得上…“舒適”。
“就是這裏！”莉娜獻寶似的說道，臉上洋溢着驕傲，“很棒吧！”
林夜的目光掃過空間。數據流瞬間完成分析：【溫度適宜，結構穩定，隱蔽性良好。適合作爲長期觀察點。】
他走了進去。
莉娜開心地跟進來，開始笨拙地用那些破毯子布置角落，想弄出一個“床鋪”。
林夜沒有參與。他走到那個溫暖的金屬基座旁，伸出手指，輕輕觸碰表面。
【龍符咒·爆破（概念級·能量激發） + 雞符咒·漂浮（規則級·熱能約束）！】
一絲微弱到極致、絕非凡人所能感知的能量波動注入。
嗡…
金屬基座內部，早已凝固的熱循環管路被強行激活了一絲！更穩定、更溫和的熱量，開始均勻地散發出來，驅散了空間的陰冷潮溼。
莉娜猛地回頭，感受到明顯上升的溫度，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咦？怎麼…突然變暖和了？”她看向林夜，眼中充滿了不可思議的猜測。
林夜沒有解釋，只是走到角落，背靠着溫暖的金屬壁，坐了下來。閉上眼睛。仿佛一切與他無關。
莉娜看着他的側臉，眨了眨眼，似乎明白了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明白。但她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大。她不再追問，開開心心地繼續布置她的小窩，嘴裏還哼起了不成調的歌謠。
溫暖的空間裏，只剩下女孩輕微的動靜和遠處鍋爐低沉的轟鳴。
林夜閉着眼。
意識深處，那持續報警的“偏差值”…悄然…停止了攀升。
甚至…開始…極其微弱的…
…回落？
一種…陌生的…“平靜感”，取代了那些冰冷的邏輯沖突警報。
像一直高速運轉、散發噪音的精密儀器，突然被放入了一個…隔音、防震、恒溫的…保護箱內。
雖然…箱子裏…多了一粒…奇怪的…“沙子”。
但…似乎…
…並不…令人…討厭。
他維持着閉目的姿態，感官卻清晰地“記錄”着一切：莉娜鋪毯子時細碎的摩擦聲，她哼歌時跑調的旋律，她因爲暖和而發出的滿足嘆息…
所有這些“無效信息”，不再被系統自動過濾、刪除。
而是…第一次…
…被允許…
…靜靜地…
…流淌而過。
窗外（如果那鏽蝕的金屬壁算窗的話），灰塔城邦的雨，依舊下着。
但在這個被遺忘的角落，溫度…悄然上升了幾度。
灰塔城邦，廢棄熱交換緩沖艙。
溫暖，幹燥。機油與金屬的微澀氣味，取代了巷子裏永恒的潮溼與腐臭。中央的金屬基座持續散發着穩定而柔和的熱量，將這片小小的空間烘烤得如同一個…簡陋卻安全的…巢穴。
莉娜蜷縮在角落那堆鋪得歪歪扭扭的隔熱毯上，睡得正沉。骨折的左臂被簡陋夾板固定着，擱在胸前，小臉恢復了孩童應有的紅潤，呼吸均勻。這是她幾年來，第一次在無需擔憂寒冷與偷襲的…“安穩”中入睡。
林夜背靠着溫暖的金屬壁，坐在離她幾步之遙的地方。他沒有睡眠，也不需要。他的意識處於一種…低功耗的“待機”狀態，如同精密儀器在無任務時的靜默運轉。
但這一次，“待機”模式似乎…與以往不同。
那些冰冷的、不斷刷新的環境數據流（溫度：27.3℃；溼度：41%；結構穩定性：98.7%…）背景中，多出了一道…微弱卻持續存在的…“生命體征信號”。
莉娜的呼吸頻率、心跳節律、甚至睡夢中無意識的翻身摩擦聲…這些原本被系統判定爲“無效噪音”的數據，此刻卻並未被完全過濾。
它們如同背景音，持續地…輸入。
帶來一種…奇特的…“填充感”。
仿佛絕對寂靜的實驗室裏，多了一台…穩定運行的…低功率恒溫箱。
不吵。但…存在。
時間刻度無聲滑過。
【個體7-4，深度睡眠階段結束，即將轉入淺睡眠期。】
數據流平靜地提示。
幾乎在同一時刻，莉娜的睫毛顫動了幾下，鼻翼微翕，發出一聲模糊的囈語，緩緩睜開了眼睛。淺綠色的瞳孔在昏暗光線下眨了眨，帶着初醒的迷茫，下意識地…第一時間轉向林夜的方向。
看到那抹靜坐的黑色身影時，她眼中那絲殘存的迷茫迅速褪去，被一種…安心與…習慣性的依賴所取代。
她笨拙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小聲開口，聲音還帶着睡意：“…早。”
林夜的目光，平靜地落在她身上。沒有回應。
數據流閃過：【無效社交禮儀。無信息交換價值。】
莉娜似乎也沒期待回應。她活動了一下受傷的胳膊，臉上露出驚喜：“好像…沒那麼疼了！”她小心翼翼地拆開一點夾板看了看，淤腫確實消退了許多。
她抬頭看向林夜，綠眼睛裏閃着光：“是你…？”
林夜移開目光，看向艙壁上一處鏽蝕的紋路。沉默。
默認。
莉娜臉上的驚喜更濃了，她抿了抿嘴，像是想笑，又有點不好意思。她低下頭，開始認真地把夾板重新綁好，動作依舊笨拙，卻透着一股認真勁兒。
安靜了片刻，只有布料摩擦的細碎聲響。
綁好夾板，莉娜抱起膝蓋，下巴擱在膝蓋上，目光望着中央那散發熱量的基座，忽然輕聲說：“這裏真好…暖和，又沒人來…”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像家一樣。”
【詞匯分析：‘家’。定義：提供安全、庇護、情感聯結的長期居所。邏輯錯誤：此空間僅爲臨時物理遮蔽點。】
冰冷的定義劃過意識。
但…
林夜的目光，再次落回女孩身上。她抱着膝蓋，縮成小小的一團，望着那溫暖光源的側臉，帶着一種…與周遭冰冷鋼鐵格格不入的…柔軟與…眷戀。
那粒“沙子”…似乎…又…融化了一點。
“我以前的‘家’…”莉娜忽然又開口，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他聽，“…是個大管道…比這裏冷…下雨會漏水…隔壁住的瘸腿老約翰…總想用他的髒手摸我…後來我把他推進檢修坑裏了…”她的語氣很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尋常小事，“…然後就換地方了。”
林夜靜靜地聽着。這些碎片化的、充斥着貧窮、肮髒與微小暴力的過往，無法被納入任何有效的分析模型，只是…持續地…“輸入”。
構成着…名爲“莉娜”的…“觀察樣本”的…背景信息。
冗餘。卻…無法刪除。
莉娜說完，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看向林夜，眼神裏帶着一絲好奇與…小心翼翼的試探：“你…從哪裏來？以前…也有‘家’嗎？”
問題拋出的瞬間。
林夜空寂的意識深處，那關於“自我”的、被刻意模糊與封鎖的…浩瀚記憶庫…邊緣的某個節點…
…極其微不可查地…
…波動了一下。
像深不見底的寒潭，被投入了一顆…微不足道的…石子。
【信息檢索：觸發關鍵詞‘來源’、‘過往居所’。】
【訪問權限：鎖定。】
【響應：無。】
冰冷的防火牆瞬間響應，將一切波動壓下。
他依舊沉默。面無表情。
莉娜等了一會兒，似乎明白了什麼，輕輕“哦”了一聲，沒有繼續追問，臉上也沒有失望，只是重新低下頭，用手指摳着隔熱毯邊緣的線頭。
沉默再次降臨。
但這一次的沉默，似乎…與之前不同。
多了一絲…未被解答的…“懸停”。
以及…一絲極微弱的、從林夜意識深處被強行壓下後…殘留的…“凝滯感”。
他“看”着女孩低垂的頭頂，看着她細瘦的脖頸，看着她無所事事摳着線頭的手指。
某種…超出預設的…“指令”，在那片凝滯感中…悄然生成。
他抬起手。
並非指向莉娜，而是…指向艙室中央那散發着熱量的金屬基座。
【鼠符咒·化靜爲動（概念級·物質形態微調）！】
無聲無息間，基座側面，一小塊凸起的、鏽蝕的金屬…如同被無形的刻刀雕琢…緩緩地…變形、重塑…
…最終，化爲一個…極其粗糙、卻線條流暢的…小小的…金屬兔子輪廓。兔子蜷伏着，仿佛在守護着溫暖的光源。
做完這件毫無意義、消耗能量近乎於零、卻徹底背離“觀察者”守則的小事，他收回手，目光重新投向艙壁的鏽跡，仿佛什麼都沒發生。
莉娜的注意力立刻被那突然出現的金屬兔子吸引了！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湊過去，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那只冰冷的金屬兔子。
“哇…”她發出低低的驚嘆，抬頭看向林夜，綠眼睛裏充滿了不可思議的亮光，“…你做的？送給我的？”
林夜沒有回應。
莉娜卻像是得到了確認，臉上綻開一個巨大而純粹的笑容，髒兮兮的小臉瞬間亮了起來。她不再追問，只是愛不釋手地、反復地用指尖描摹着那只粗糙的金屬兔子輪廓，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
溫暖的空間裏，女孩專注而喜悅的側影，與角落靜默的黑色身影，構成一幅…奇異而…短暫的…“平衡”。
林夜看着艙壁的鏽跡。
意識深處，那被強行壓下的關於“來源”的波瀾，早已平息。
但那持續輸入的、關於另一個生命的“噪音”…
…似乎…
…不再那麼…
…令人…排斥了。
【觀察者協議穩定性：85.1%。】
【偏差值：維持恒定。】
【新增數據標籤：‘非必要互動-物質贈與’。】
系統日志無聲更新。
窗外（那鏽蝕的金屬壁），灰塔城邦的雨，或許還在下。
但在這個巢穴裏，只有基座散發的恒定的熱，以及一只…冰冷的、粗糙的…
…金屬兔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