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乍亮。
顧清絡幾乎是一夜未眠,但當第一縷晨曦透過窗櫺灑入房中時,她卻感覺不到絲毫困倦。巨大的危機感如同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讓她的大腦保持着一種近乎亢奮的清醒。
她起身梳洗,換上一身素雅的湖藍色衣裙。綠竹端着銅盆進來伺候時,幾乎不敢直視自家小姐的眼睛。一夜之間,小姐仿佛變了一個人。眉宇間的稚氣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如水的深邃,那雙清澈的眼眸裏,仿佛藏着萬千星辰,令人望而生畏。
“小姐,您醒了。”綠竹的聲音,比往日更多了幾分小心翼翼的恭敬。
府裏的下人們,也都是如此。當顧清絡走出靜思苑時,一路上遇到的仆婦丫鬟,無不行至路邊,深深地垂首斂眉,恭恭敬敬地喚上一聲“大小姐安”,那份發自內心的敬畏,與從前那種礙於身份的禮節,截然不同。
“護國神醫”的封號,和那“先斬後奏”的傳言,像一陣風,早已吹遍了將軍府的每一個角落。
用早膳時,一家人難得地聚齊了。
飯桌上的氣氛,卻有些異樣的安靜。沈氏不住地爲顧清絡布菜,將她面前的白玉小碗堆得冒了尖,嘴裏不停地念叨着:“多吃點,多吃點,瞧你這小臉白的,在宮裏定是受了大罪了。”那份心疼,溢於言表。
顧亭雲和顧亭風兩兄弟,也是一言不發,只是時不時地用一種混雜着驕傲、擔憂和陌生的眼神,偷偷打量着自己的妹妹。
最終,還是顧驍打破了沉默。他放下手中的象牙箸,看着女兒,沉聲道:“絡兒,皇上賜你的權柄,爹聽說了。”
他的聲音,不帶喜悅,只有一種山嶽般的凝重。
“那‘先斬後奏’之權,是利刃,也是枷鎖。它能護你周全,也能將你置於烈火之上。”顧驍一字一句,說得極其緩慢,“你要記住,這把劍,不到萬不得已,不可輕易出鞘。一旦出鞘,便再無轉圜餘地。朝堂之上,人心鬼蜮,遠比沙場凶險。你如今身在風口浪尖,行事,須得比以往謹慎百倍。”
這位身經百戰的定國將軍,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四個字背後所代表的血雨腥風。他爲女兒的榮耀而自豪,更爲女兒未來的處境而憂心如焚。
“爹,女兒明白。”顧清絡點了點頭,將父親的教誨,一字一句記在心裏。
沈氏聽着丈夫這番話,眼圈又紅了,放下碗筷,拉着顧清絡的手道:“什麼神醫,什麼權柄,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我的絡兒平平安安的。以後,那皇宮若非必要,咱們還是少去吧,太嚇人了。”
“娘,沒事的。”顧清絡反握住母親的手,輕聲安慰,“有爹和哥哥們在,還有皇上的恩典,沒人敢輕易欺負我。”
她的話,安撫了母親,卻無法安撫自己內心的驚濤駭浪。
她知道,皇宮,她非去不可。不僅要去,還要在那場即將到來的重陽宮宴上,揪出那個隱藏在最深處的鬼魅。
“爹,娘,”顧清絡狀似不經意地開口道,“女兒昨日爲太後施術,耗用了不少珍稀藥材。我那藥箱裏,有幾味藥已經用盡了,京城裏尋常的藥鋪怕是尋不到。我想着,今日若得空,便親自去城西那幾家專做番邦奇貨的鋪子瞧瞧,或許能有所獲。”
這是她爲自己下一步的行動,找的一個合情合理的借口。她需要一個自由出入將軍府的理由。
“胡鬧!”顧驍眉頭一皺,“你如今身份不同,怎可隨意拋頭露面?需要什麼藥材,列個單子,讓你二哥去辦便是!”
“爹,那幾味藥材,極爲罕見,非得親眼辨別成色藥性不可,差之一厘,謬以千裏。”顧清絡解釋道,“而且,女兒也想順便看看,能否尋到一些制作手術器械的特殊材料。此事,旁人代勞不得。”
見她態度堅決,顧驍沉吟片刻,最終還是鬆了口:“罷了。讓亭風陪你去,多帶些護衛。記住,速去速回。”
“謝爹爹。”顧清絡心中微鬆。
早膳剛過,下人便來通報,說是安遠侯爺和世子陸展言前來拜訪。
顧清絡心中一動,真是想什麼來什麼。她正愁如何不動聲色地打探宮中消息,安遠侯府這條線,無疑是最佳的選擇。
客廳裏,安遠侯陸遠山見到顧清絡,竟是長身而起,對着她深深一揖:“顧神醫,救活太後,便是救了我陸家滿門。此番大恩,陸某沒齒難忘!”
他身後,陸展言也拄着拐杖,神情激動地跟着行禮。他的腿疾雖未痊愈,但氣色已然好了太多,眉宇間那股久病纏身的陰鬱之氣,也消散無蹤。
“侯爺快快請起,這可折煞晚輩了。”顧清絡連忙側身避開,又對顧驍道:“爹,侯爺與世子是客,也是友,不如請到書房敘話吧。”
她這是在暗示,有要事相商。
顧驍何等人物,立刻會意,便引着陸遠山父子,連同顧清絡一起,進入了守衛森嚴的內院書房。
屏退左右,顧驍親自關上房門。
陸遠山這才再度開口,語氣中滿是後怕與感激:“說來慚愧,姑母(皇太後)病重,我身爲侄兒,竟束手無策。若非顧神醫力挽狂瀾,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如今神醫不僅救了姑母,更得皇上信重,實在是我大周之福。”
“侯爺言重了,醫者本分而已。”顧清絡謙遜一句,隨即話鋒一轉,切入了正題,“不過,晚輩心中,確有一事不明,想向侯爺請教。”
“神醫但說無妨!”
顧清絡的目光,掃過在場的三位長輩,神情凝重地說道:“太後娘娘的病,來得太過蹊蹺。以晚輩的診斷,那病灶(結石)並非一朝一夕形成,爲何偏偏在此時爆發,且來勢如此凶猛?晚輩鬥膽猜測,此事,或許……並非天災。”
她沒有說出人造結石的秘密,而是換了一種更委婉,也更能讓人接受的說法,將話題引向了“陰謀”的方向。
此言一出,書房內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顧驍與陸遠山的臉色,同時沉了下來。他們都是在權謀鬥爭中浸淫多年的人,自然明白顧清絡話中的深意。
陸遠山眼中閃過一絲寒光,壓低了聲音:“神醫的意思是……有人暗中動了手腳?”
“晚輩不敢妄言。”顧清絡垂下眼簾,“只是,太後鳳體安危,幹系國本。既然病因存疑,便不得不防。晚輩如今雖有皇命在身,但對朝中之事,終究是一知半解。不知近期宮中,可有什麼要緊的大事將要發生?或是……有什麼特別的慶典、宴會?”
她將問題拋了出去。
陸遠山與顧驍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了然。
“若說大事,”陸遠山緩緩開口,聲音裏帶着一絲冷意,“再過十九日,便是九月初九,重陽佳節。按照慣例,宮中會設下重陽宮宴。屆時,皇上會與後宮嬪妃、皇子公主,以及幾位德高望重的宗室親王、一品重臣,同登萬壽山,賞菊飲宴,以盡孝道。”
“重陽宮宴?”顧清絡的心,猛地一沉。
時間、地點、人物,全都對上了!
“沒錯。”陸遠山點了點頭,“往年,此宴皆由姑母親自操持。今年她老人家鳳體違和,皇上已下旨,命皇後與太子協同辦理。屆時,太子將會在宴上,親自向皇上與太後,呈稟他監國半年來的政績。”
太子!
又是太子!
襲擊父親的“黑鷹徽”指向他,如今,這場疑點重重的重陽宮宴,又由他來操辦。這一切,難道都只是巧合嗎?
顧驍的臉色也變得極爲難看,他冷哼一聲:“監國半年,毫無建樹,黨同伐異,倒是學了個十足。他有什麼政績好呈稟的?”
顯然,定國將軍對這位儲君,早已是失望透頂。
陸展言一直安靜地聽着,此刻忽然插話道:“清絡,你是否擔心,有人會在宮宴之上,對剛剛康復的太後娘娘不利?”
他的心思,一如既往的敏銳。
顧清絡迎着他關切的目光,鄭重地點了點頭:“不得不防。太後娘娘剛剛經歷剖腹之術,元氣大傷,最是忌諱操勞與驚擾。那宮宴人多眼雜,流程繁復,若有心人想做什麼手腳,實在是防不勝防。”
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說出了自己的決定。
“所以,重陽宮宴那日,我必須在場。”
“什麼?”顧驍、陸遠山異口同聲地驚呼出來。
“不行!太危險了!”顧驍想也不想,便斷然拒絕,“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無故參與那等皇室家宴,於理不合!何況,若真有陰謀,你去了,豈不是自投羅網?”
“爹,正因危險,我才必須去。”顧清絡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堅定,“我是太後的主治大夫,是皇上親封的護國神醫。以‘隨時觀察太後術後狀況,以防突發意外’爲由,我入宴,合情合理。屆時,我會在太後身邊,寸步不離。有我在,至少在醫理和毒理上,無人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動手腳。”
她的理由,無懈可擊。
陸遠山沉吟道:“顧神醫所言,確有道理。有你在太後身邊,確實能讓人安心不少。只是……你的安危……”
“侯爺放心。”顧清絡的嘴角,勾起一抹清冷的弧度,她抬起眼,目光中帶着一絲與她年齡不符的銳利與威嚴,“皇上,賜了我先斬後奏之權。我想,在那宮宴之上,應該……沒人敢輕易動我。”
那份自信,那份氣魄,讓在場的三個男人,都爲之語塞。
他們看着眼前這個身形纖弱的少女,仿佛看到了一柄已經出鞘的、鋒芒畢露的絕世名劍。
良久,陸遠山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好。此事,我來安排。我會親自上奏,以姑母身體康復不易,需神醫隨行爲由,請皇上準你入宴。皇上對姑母一片孝心,想來,定會恩準。”
一個明確的目標,就此定下。
顧清絡的心,也隨之安定了幾分。
她知道,前路必然荊棘遍布。但現在,她至少已經看清了那條通往風暴中心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