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夜是被凍醒的。後半夜起了風,土坯房的窗戶紙破了個洞,冷風像小刀子似的往裏鑽,刮得他臉頰生疼。他裹緊了身上那件打滿補丁的舊棉襖,翻了個身,卻再睡不着——腦子裏全是白天劉七罵他的話,還有那匹掉在地上的雲錦,灰撲撲的,像塊蒙塵的玉。
“要是能知道該怎麼做就好了……”他對着屋頂的破洞喃喃自語,話音剛落,眼前突然一暗,像被人用黑布蒙了頭。再睜眼時,周遭的一切都變了——土坯房的黴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綢緞莊前堂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檀香和漿水的氣息。
窗櫺外的天是亮的,卻透着股不真實的白,像蒙着層霧。前堂的夥計們都在,卻動作僵硬,像提線木偶——劉七正踮着腳往貨架上擺綢緞,胳膊舉在半空,半天不動一下;老周蹲在地上數銅錢,手指捏着枚銅板,僵在眼前;小馬站在門口,臉上還掛着半笑不笑的表情,像被施了定身法。
李夜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又進了“預演日”。
以前他總躲着這“預演日”,覺得像場醒不來的夢,可此刻,看着眼前靜止的一切,心裏卻突然冒出個念頭:或許,他能在這裏找到點什麼。
他輕手輕腳地走到賬台前,桌上攤着本厚厚的賬簿,墨跡還沒幹,記着最近的進貨價和售價。李夜不識字,只能看着上面畫的歪歪扭扭的符號——張老板爲了方便夥計們記賬,給每種綢緞都畫了記號:蜀錦是朵蓮花,吳綾是片葉子,雲錦是只孔雀。
他的目光落在“孔雀”旁邊的數字上——上面畫着五根豎線,旁邊還打了個叉。李夜想起王賬房說過,一匹雲錦的進價是四十兩,售價五十兩,這五根豎線,大概就是五十兩的意思。可那叉是什麼?
正琢磨着,眼前的景象突然動了。劉七放下綢緞,拍了拍手,沖門口喊:“客官裏面請!”
一個穿錦袍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腰間系着玉帶,手裏把玩着個玉佩,看着就像個有錢人。“張老板在嗎?”他的聲音洪亮,帶着股官腔。
“張老板出去了,您有什麼吩咐?”劉七趕緊迎上去,臉上的笑堆得像朵菊花。
“我要十匹雲錦,”錦袍男人指了指貨架最高層,“就要那種孔雀紋的,給府裏的下人做冬衣。”
劉七的眼睛亮了,搓着手說:“您可來對了!這雲錦是剛到的貨,全長安就我們鋪子有!五十兩一匹,十匹正好五百兩!”
錦袍男人皺了皺眉:“五十兩?前幾日我在東市問,才四十五兩。”
“那哪能一樣啊!”劉七拍着胸脯,“東市的雲錦是去年的陳貨,顏色都褪了!我這是新到的,您摸摸這手感……”
錦袍男人沒摸,只是盯着劉七:“四十五兩,賣不賣?不賣我去東市了。”
劉七的臉有點僵,回頭看了看老周。老周使了個眼色,嘴唇動了動,像是在說“賣”。
“行!看您是爽快人,四十五兩就四十五兩!”劉七咬了咬牙,“十匹,四百五十兩!”
錦袍男人滿意地點點頭,讓隨從付了錢,帶着雲錦走了。
劉七送走客人,沖老周擠了擠眼:“還是周哥機靈,四十五兩也賺五兩呢!”
老周哼了一聲:“別高興太早,這批次的雲錦進價就四十二兩,十匹才賺三十兩,還不夠張老板一頓酒錢。”
李夜的心猛地一跳。進價四十二兩?王賬房不是說四十兩嗎?
他趕緊湊到賬台前,看那本賬簿。“孔雀”旁邊的數字變了——原本的五根豎線被劃掉了,改成了四根加兩根短線,旁邊還畫着四個圈。李夜數了數,四根是四十,兩根短線是二,加起來正好四十二。那四個圈,大概是四十兩的舊價?
原來如此!這批次的雲錦進價漲了,劉七卻不知道,還按以前的售價賣,平白少賺了三十兩
眼前的景象又開始模糊,像被水浸過的紙。李夜知道,“預演日”快結束了。他死死盯着賬簿上的數字,把那些豎線和圓圈記在心裏——蜀錦的進價是三十兩,售價三十五兩;吳綾進價二十兩,售價二十五兩;還有那匹被撕破的雲錦,進價四十二兩,售價五十兩……
再次睜開眼時,天已經蒙蒙亮了。李夜躺在幹草上,渾身是汗,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似的。他閉上眼睛,腦子裏清晰地浮現出那些符號——蓮花旁邊是三根豎線(三十兩),葉子旁邊是兩根(二十兩),孔雀旁邊是四根加兩根短線(四十二兩)。
“進價漲了……”他喃喃自語,心裏又驚又喜。要是按劉七的賣法,這單生意就虧了,張老板知道了,肯定得扒了他的皮!
他一骨碌爬起來,穿好衣裳,連早飯都沒吃,就往前堂跑。
剛到前堂,就看見劉七正在擦貨架,嘴裏哼着小曲,心情不錯。老周蹲在地上,數着今天要上的貨。
“劉大哥,老周叔。”李夜走過去,聲音有點發顫。
劉七瞥了他一眼,沒說話,算是應了。
“我……我想問一下,”李夜鼓起勇氣,指了指貨架上的雲錦,“這批次的雲錦,進價是多少?”
劉七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嗤笑一聲:“你問這幹啥?想搶我的管事位置啊?”
“不是,”李夜趕緊擺手,“我就是……就是覺得這雲錦看着比以前的好,說不定進價漲了。”
“漲?漲個屁!”劉七梗着脖子,“我跟了張老板五年,雲錦進價從來都是四十兩,哪次漲過?”
老周也抬起頭,皺着眉說:“別瞎打聽,做好你自己的活。”
李夜急了,往前湊了一步:“可是……可是我聽王賬房說,這批次的貨是從江南走陸路來的,運費漲了,進價也漲到四十二兩了!”他撒了個謊,把“預演日”裏看到的說成聽王賬房說的。
劉七的臉僵了一下,顯然沒料到他會這麼說。老周也愣住了,放下手裏的貨,站起身:“王賬房真這麼說?”
“真的!”李夜點點頭,眼睛瞪得溜圓,裝出很肯定的樣子,“他昨天對賬時跟我說的,還讓我提醒你們,賣的時候別按老價賣,不然會虧。”
劉七和老周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懷疑。王賬房那個人,向來不多管閒事,怎麼會特意跟個新來的夥計說這些?
“我看你是瞎編的!”劉七回過神,指着李夜的鼻子,“想挑撥我跟王賬房的關系?沒門!”
“我沒編!”李夜也來了勁,梗着脖子,“不信你們去問王賬房!”
正吵着,王賬房掀着簾子進來了,手裏拿着算盤,看見他們吵得臉紅脖子粗,皺起了眉:“大清早的吵什麼?”
“王賬房!”李夜像看到了救星,“您昨天是不是說,這批次的雲錦進價漲到四十二兩了?”
王賬房愣了一下,看了看李夜,又看了看劉七和老周,點了點頭:“是啊,前天才接到的信,江南那邊遭了水災,船運不通,只能走陸路,運費漲了兩成,進價自然也漲了。我還想今天跟你們說呢。”
劉七和老周的臉“唰”地一下白了。尤其是劉七,腿都有點軟,差點癱坐在地上——他昨天還跟相熟的客商說,雲錦四十五兩就能賣,要是真按那個價賣了,十匹就得虧二十兩!
“這……這……”劉七張着嘴,半天說不出話,額頭上冒出一層冷汗。
老周也後怕不已,拍了拍胸口:“還好夜娃子提醒了,不然這虧空可就大了。”
劉七看李夜的眼神變了,有驚訝,有感激,還有點不好意思。他張了張嘴,想說句謝謝,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是哼了一聲,轉身去整理貨架,動作卻比平時認真多了。
李夜心裏鬆了口氣,後背的汗都浸溼了衣裳。他剛才真怕王賬房說漏嘴,沒想到歪打正着,王賬房還真知道進價漲了的事。
“你怎麼知道問這個?”王賬房走過來,低聲問,眼裏帶着點疑惑。
“我……我就是覺得那雲錦看着好,猜的。”李夜低下頭,有點心虛。
王賬房笑了笑,沒再追問,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後多留意這些事,沒壞處。”
沒過多久,張老板來了,身後還跟着個穿錦袍的男人——正是“預演日”裏那個買雲錦的客人!
劉七的臉又白了,趕緊躲到老周身後。
“張老板,”錦袍男人拱了拱手,“還是昨天說的事,十匹孔雀紋的雲錦,四十五兩一匹賣不賣?”
張萬貫還沒說話,李夜突然開口了:“這位客官,我們這雲錦進價就四十二兩,賣四十五兩,一匹只賺三兩。您要十匹,我們才賺三十兩,連運費都不夠呢。”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張萬貫。誰也沒想到,這個剛來沒幾天的窮小子,敢插嘴跟客人討價還價。
錦袍男人挑了挑眉,看向李夜:“你這小夥計,倒挺會算賬。那你說,多少合適?”
“四十八兩。”李夜定了定神,說出了心裏早就想好的數,“四十八兩一匹,十匹四百八十兩,我們賺六十兩,夠付運費和人工,您也比東市便宜二兩,劃算。”
錦袍男人笑了,看向張萬貫:“張老板,你這夥計是個人才啊。行,就按他說的價,四十八兩!”
張萬貫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哈哈大笑:“客官爽快!劉七,趕緊給客官打包!”
劉七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去打包,看李夜的眼神裏,再也沒有了之前的輕蔑,多了些佩服。
客人走後,張萬貫拍着李夜的肩膀,笑得合不攏嘴:“好小子!有你的!這單生意多賺了三十兩,比劉七那蠢貨強多了!”
劉七的臉漲得通紅,卻沒敢頂嘴,只是低聲說:“是,李夜是比我強。”
老周也跟着誇:“夜娃子心細,是塊幹這行的料。”
小馬湊過來,偷偷對李夜豎了豎大拇指,眼裏滿是崇拜。
李夜的心裏像喝了蜜似的,甜絲絲的。他看着前堂裏忙碌的夥計們,看着張萬貫滿意的笑臉,突然覺得,那些白眼和刁難,都不算什麼了。
他想起“預演日”裏的景象,想起自己死死記住的那些符號和數字。原來這“預演日”不是噩夢,是老天爺給的機會。
只要他好好利用這個機會,用心學,用心記,總有一天,能在這綢緞莊裏站穩腳跟,能讓那些看不起他的人,都對他刮目相看。
陽光透過天窗照進來,落在李夜身上,暖洋洋的。他走到賬台前,看着那本賬簿,雖然還是看不懂上面的字,卻覺得那些歪歪扭扭的符號,像一個個跳動的精靈,在跟他打招呼。
王賬房走過來,遞給她一支筆:“想學記賬嗎?我教你。”
李夜抬起頭,看着王賬房溫和的笑臉,用力點了點頭。
他知道,新的日子,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