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夥穿着一身明顯比同齡孩子更板正，料子也更精貴的寶藍色小褂子。
袖口和領口鑲着精致的銀線滾邊，腰間系着小小的黃帶子，昭示着他尊貴的皇子身份。
頭發梳得一絲不苟，在腦後扎成一個小辮。
本該意氣風發的小臉卻繃得死緊，寫滿生人勿近和莫挨老子。
他生得極好，眉眼精致，鼻梁挺直，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
膚色是久不見陽光的蒼白，襯得那眼睛格外深邃空洞。
那雙漂亮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石桌旁其樂融融的三人。
尤其是明芙懷裏那個吃得歡快的小肉團子胤祚。
是胤禛！
明芙的心猛地一跳，幾乎要脫口喊出他的名字。
但她強行按捺住了。
她看到那孩子眼中的情緒太過復雜。
有好奇，有渴望，有困惑。
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戒備疏離，以及一種近乎本能的抗拒。
那眼神像一只誤入陌生領地而豎起全身尖刺的小刺蝟。
他怎麼會來這裏？
佟貴妃宮裏的人呢？
迷路了？
明芙的思緒飛快轉動。
她想起歷史上胤禛幼年被佟貴妃撫養。
佟佳氏雖無子，卻以規矩嚴苛著稱。
再結合原身模糊的記憶和宮中的流言，不難想象佟貴妃及其宮人，會如何向年幼的胤禛灌輸關於他生母的形象。
粗鄙不堪、上不得台面的包衣奴才？
拋棄他、不愛他的生母?
難怪他看她的眼神，如此陌生而抗拒。
那眼神刺得明芙心口微微發疼。
小胤禛似乎看得太專注，完全沒注意到自己藏得並不算好。
他小小的身體因爲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微微發抖。
他看到那個陌生的“額娘”那麼溫柔地抱着六弟，喂他吃紅紅的果子。
那是什麼？
他從沒見過那麼紅那麼誘人的果子。
還給他擦嘴，對他笑。
那笑容是佟額娘從未對他展露過的溫暖。
酸澀感不受控制地涌上小小的鼻尖，眼眶也熱熱的。
他低下頭，小手緊緊攥着粗糙的樹皮。
不行！
不能哭！
佟額娘說，愛新覺羅家的阿哥，要喜怒不形於色。
可是那個小弟弟看起來好軟，那個紅果子，聞起來好香。
他偷偷咽了口口水。
就在這時，胤祚似乎吃飽了，也玩夠了。
他掙扎着從秋月懷裏溜下來，扶着石桌站穩。
然後發現了新目標。
地上有幾只螞蟻在搬運一小塊饅頭屑。
小家夥被吸引了，搖搖晃晃地就想去追。
“呀！螞蟻爬爬！”
胤祚指着地上，興奮地邁開小短腿。
他的方向正對着胤禛藏身的老槐樹。
“小六阿哥，慢點！”秋月趕緊起身去追。
明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能讓胤祚貿然沖過去嚇到那個敏感的孩子。
電光火石之間，明芙的目光掃過石桌上剩下的奶香小饅頭和草莓。
她瞬間有了主意。
“小六，看。”
明芙聲音放得輕柔，沒有看樹後。
她拿起一個小饅頭，又拈起一顆最大最紅的草莓，將它們並排放在自己掌心。
香甜的氣息更加濃鬱了。
胤祚果然被吸引，停下腳步，扭着小身子看過來。
“饅饅，果果。”
明芙微笑着，聲音依舊輕柔，卻足以讓樹後的那個小身影聽清。
“是啊，甜甜的饅頭，香香的草莓。
額娘這裏還有好多呢。
不知道有沒有別的小朋友也想嚐嚐呀？”
她的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老槐樹的方向。
樹影後，小胤禛的身體猛地一僵。
被發現了！
被發現偷看，還躲在樹後，這太失禮了。
佟額娘知道了會生氣的。
他下意識地就想縮回腦袋，拔腿就跑。
然而那香甜的氣息和溫柔的聲音，還有那句“別的小朋友”，像是有魔力一樣，絆住了他的腳步。
他從未見過那麼好看的點心，更沒見過那麼紅豔豔的果子。
那個額娘，她的聲音，好像也沒有嬤嬤們說的那麼粗鄙可怕。
就在胤禛內心天人交戰時，一個小小的身影已經歪歪扭扭地走到了離樹不遠的地方。
是胤祚！
此刻正好奇地仰着小臉，看着樹影裏那個陌生的、穿着好看衣服的小哥哥。
“咿呀？”
胤祚奶聲奶氣地叫了一聲。
“鍋... ...鍋鍋。”
烏溜溜的大眼睛裏滿是好奇。
他伸出沾着糖漬和草莓汁的小胖手，似乎想碰碰這個看起來不太高興的小哥哥。
這一聲軟糯的“哥哥”，像一顆小石子投入胤禛死寂的心湖，漾開了一圈漣漪。
他低頭，對上了胤祚那雙毫無雜質的大眼睛。
沒有他熟悉的審視、挑剔和冷漠。
小胤禛攥着樹皮的手，不知不覺鬆開了些許。
他看着那只伸過來的小胖手，身體裏某個堅硬的角落，似乎悄悄融化了一絲縫隙。
樹影下。
短暫而微妙的凝滯被一聲由遠及近的呼喚打破了。
“四阿哥！四阿哥！您跑哪兒去了？貴妃娘娘急壞了。”
是佟貴妃宮裏的嬤嬤和太監！
聲音越來越近，顯然是循着方向找來了。
老槐樹後的小胤禛，如同受驚的小鹿，猛地一顫。
臉上剛剛因爲胤祚那聲哥哥而浮現的一點點茫然被恐懼取代。
他飛快地看了一眼明芙掌心草莓和小饅頭。
又看了一眼仰着小臉看他的胤祚。
眼中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有渴望，有害怕，還有一絲來不及捕捉的委屈。
他猛地低下頭。
小小的身體像一道藍色的影子，頭也不回地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他沒敢再看明芙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