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底清醒過來的一瞬間,陳才的意識被強行塞回了這具年輕而熟悉的身體裏。
一股子濃烈的黴味混雜着劣質旱煙的嗆人氣息,狠狠鑽進他的鼻子裏。
他躺在堅硬的木板床上,硌得他背後的骨頭生疼。
屋子很小,牆壁是那種髒兮兮的黃色,牆角結着灰撲撲的蜘蛛網。
正對着他的牆上,掛着一幅褪了色的紅色偉人畫像。
窗外,是鄰居家婦人扯着嗓子罵孩子的聲音,還夾雜着雞飛狗跳的喧囂。
這一切都和記憶深處那個不堪回首的起點,分毫不差。
簡直真實得讓人心頭發冷。
“你個小兔崽子總算醒了?裝死給誰看呢!”
尖銳刻薄的叫罵聲打斷了陳才的思緒。
正是他的母親,李秀蘭。
她就站在床邊,雙手叉着腰,一雙吊梢眼因爲憤怒而顯得更加刻薄。
她身上那股子廉價肥皂的味道,陳才到死都記得。
見他睜開眼,李秀蘭沒有半句關心,嘴裏的話跟連珠炮似的往外砸。
“我告訴你,你弟弟爲了這個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你當哥的,就該讓着他!”
“鋼鐵廠那個工作名額,是你爸托了多少關系才弄來的,必須給你弟!”
“你今天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這事沒得商量!”
屋子的另一頭,他的父親陳有德,正坐在小板凳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煙。
濃重的煙霧繚繞在他那張木訥的臉上,讓人看不真切他的模樣。
他從煙霧裏吐出幾個含糊不清的字。
“聽。”
一輩子都是這句“聽”。
這時,一個躲在李秀蘭身後的腦袋探了出來,正是他的好弟弟,陳建軍。
陳建軍比陳才小兩歲,因爲從小被寵着,臉上還帶着幾分未脫的稚氣,但那份理所當然的自私,卻已經刻進了骨子裏。
“哥,媽也是爲了我們好,爲了這個家好。”
他的話聽着軟,卻帶着一種不容拒絕的腔調。
“你就成全我吧,等我進了廠,以後肯定好好孝敬爸媽,到時候也少不了你的好處。”
孝敬,我的好處?
陳才的腔裏沒有任何波瀾,甚至有一絲荒謬的笑意。
前世那被偷走的一生,如同電影倒放,一幀幀在腦海裏快速閃過。
他被着下了鄉,每個月省吃儉用,把津貼一分不少地寄回家。
結果呢?
這些錢全被李秀蘭拿去給陳建軍蓋房娶媳婦,連個響兒都沒聽到。
他在鄉下發高燒,燒得快死了,托人給家裏打了個電話,電話那頭的李秀蘭卻不耐煩地說:“城裏看病多貴啊?
你在鄉下找個赤腳醫生看看不就行了?
別有點小病就大驚小怪的!”
後來他終於熬出頭回了城,自己做點小生意,這對所謂的父母又找上門來,說他是當哥的,理應幫襯弟弟,照顧家裏,三天兩頭地要錢。
不給就來鬧。
要不就是在村裏到處說自己是白眼兒狼。
而那個他用前途換來幸福的弟弟,正摟着老婆孩子,住着他拿血汗錢蓋起來的房子裏,安享天倫。
一幕幕,一件件,將他心中那點可憐的,對所謂親情的最後一絲幻想,割得支離破碎,連血都流不出來了。
這些記憶,不再是讓他痛苦的源,反而成了讓他徹底清醒的良藥。
他不是那個二十歲,還會因爲父母的偏心而傷心欲絕的毛頭小子了。
他是一個從爬回來的,六十八歲的孤魂。
在李秀蘭和陳建軍驚愕的注視下,陳才緩緩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的動作很麻利,卻帶着一種與這具年輕身體不符的沉穩。
他掀開那床又薄又硬的被子,平靜地開口。
“好,我同意。”
簡簡單單幾個字,像一塊石頭丟進了正在沸騰的油鍋裏,讓整個屋子的喧囂戛然而止。
李秀蘭準備好的下一輪唾沫星子,就這麼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嚨裏,不上不下。
她準備了一肚子的撒潑打滾,威利誘,結果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這小子,今天怎麼這麼好說話?
陳建軍也是一愣,隨即,那張還帶着稚氣的臉上,瞬間綻放出掩飾不住的狂喜。
他激動地拽了拽李秀蘭的衣角。
“媽!你聽見沒!哥他同意了!他同意了!”
李秀蘭也反應了過來,雖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但兒子馬上就能進鋼鐵廠當工人的巨大喜悅,讓她把那點疑慮瞬間拋到了九霄雲外。
她習慣性地擺出長輩的架子,準備開口誇獎他幾句“總算懂事了”“沒白養你”之類的話。
可她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陳才下一句話給堵了回去。
陳才甚至沒有看他們一眼,只是低頭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不緊不慢地拋出了後半句話。
“工作名額可以給陳建軍。”
他頓了一下,抬起頭,那雙曾經盛滿少年意氣的眼睛裏,此刻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平靜得讓人發慌。
“但有一個條件。”
“從今天起,我陳才,跟這個家一刀兩斷。”
“咱們去街道,找公社的部做個見證,白紙黑字寫下斷親文書,籤字畫押。”
“從此以後,我不再是你們的兒子,陳建軍也不再是我弟弟。”
“你們的生老病死我一概不管;我的婚喪嫁娶,也與你們毫不相。”
“這工作名額,就算是我孝敬你們的最後一筆錢。”
陳才嘴上雖是這麼說,實際上卻本沒打算將這名額讓出去。
不過他也不打算自己去廠裏。
現在他的空間可有着用不完的物資,與其待在這裏受氣,不如斷絕關系,然後把工作名額一賣,拿着一筆錢和空間裏的海量物資去鄉下瀟灑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