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蓮巷的宅子白裏總是很安靜。
柳雲歌正坐在書房臨窗的位置,面前攤開着那本殘缺的《香譜》,手裏卻捏着一小塊質地奇特的灰褐色樹皮。這是前兩她在西市一個老藥材商那裏偶然發現的,攤主說是從南疆深山裏帶來的“安神木”,氣味苦澀,少有人問津。可柳雲歌指尖觸到它時,卻感覺到一種極其微弱、卻異常堅韌平和的草木靈韻。
她用小刀刮下一點粉末,置於鼻尖輕嗅。苦,卻苦得純粹,苦後竟有一絲奇異的回甘,順着鼻腔直沖顱頂,讓人精神爲之一振,連來因暗中謀劃、與雀鳥溝通而積累的疲憊感,竟消散了不少。
這或許……可以調制一種更強的“固本培元”香。
正思量着配比,春杏略帶急促的腳步聲在廊下響起:“小姐,前頭……有位謝將軍求見。”
謝將軍?謝驍?
柳雲歌手中動作一頓。這麼快就找上門了?而且直接來了青蓮巷……看來昨尚書府裏,果然有事發生。
“請謝將軍到前廳稍候,我這就來。”她放下樹皮,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又對鏡看了看額角——傷痕已淡得幾乎看不見,只留下一道極淺的印子。她依舊用脂粉稍稍遮蓋,這才緩步走出書房。
前廳裏,謝驍沒有坐。他負手站在中堂懸掛的一幅《墨荷圖》前,身姿挺拔如鬆,玄色勁裝尚未換下,風塵仆仆,眉宇間帶着一絲未散的銳氣和凝重。
聽到腳步聲,他轉過身。
“柳姑娘。”他拱手,開門見山,沒有寒暄,“冒昧來訪,實因事態緊急,與貴府……也與姑娘有關。”
柳雲歌福身還禮:“謝將軍請坐。春杏,看茶。”她自己在主位坐下,目光平靜地看向謝驍,“不知將軍所言何事?”
謝驍並未落座,只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用淨的帕子墊着,放到柳雲歌手邊的茶幾上。
正是那個從柳府後門瓦罐中取出的油紙包,此刻已然打開。幾縷用紅繩纏着的長發,一片暗褐血漬的舊布,一張畫着詭異扭曲符號的黃紙,散發着若有若無的陰冷氣息。
柳雲歌的瞳孔驟然收縮!
這氣息……與蘇婉兒系統中泄露出的、那種令人不適的波動同源!但更污濁,更邪性,帶着強烈的惡意和……某種“標記”感!
“這是何物?從何而來?”她聲音依舊平穩,但指尖已微微收緊。
“今在貴府水榭飲宴,柳夫人因看了一封來自柴房的書信,突然厥倒。”謝驍言簡意賅,將事情經過快速說了一遍,包括自己如何察覺信紙有異,如何跟蹤那鬼祟丫鬟,如何在瓦罐中發現此物。“我懷疑,此乃巫蠱厭勝之物。那丫鬟應是柴房裏那位的人,想將此物傳遞出府。至於目的……”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此物陰邪,絕非尋常後宅爭寵詛咒之用。其上惡意濃烈,更像是一種……定位、牽引,或是交易的媒介。”
定位?牽引?交易?
柳雲歌心念電轉。蘇婉兒被囚,系統強制任務壓頂,她自身難保,卻還要費盡心機將這東西送出去……她是在向外傳遞信號?還是……這就是系統任務的一部分?
“謝將軍將此物帶來,是懷疑此事與我有關?”柳雲歌抬眼,直視謝驍。
“不。”謝驍搖頭,眼神坦蕩,“我懷疑此事背後牽扯甚大,恐非姑娘一人能應對。柳尚書……似乎也並未完全知情,至少,對這類陰私手段,力有未逮。而姑娘你,”他頓了頓,“昨在鋪中一見,我便覺得姑娘非常人。今柳府之事,姑娘似乎……也並非全無預料?”
柳雲歌沉默片刻。謝驍的敏銳和直接,有些出乎她的意料。這位世子,比她預想的更難糊弄,也似乎……更願意相信自己的判斷。
“將軍既然坦誠,我也不妨直言。”柳雲歌不再迂回,“此物,確與蘇婉兒有關。她身上……有些古怪。”
“古怪?”
“一種非此世應有之力。”柳雲歌斟酌着詞句,盡量說得能讓這個世界的常人理解,“可蠱惑人心,可掠奪氣運,亦可……行此等陰邪之術。我回府後諸多波折,皆因此而起。母親之病,恐也與此脫不了系。”
謝驍眉頭緊鎖。非此世應有之力?這說法玄之又玄,若是旁人說出,他定會嗤之以鼻。但眼前這女子神色沉靜,目光清澈,語氣篤定,加上那巫蠱之物散發出的、他親身感受到的詭異陰冷……由不得他不信。
“她有此等手段,爲何還會被囚?”謝驍問出關鍵。
“此力雖邪,卻非無限。”柳雲歌道,“動用越多,反噬越大。她如今已是強弩之末,行此險招,必有所圖。將此物送出,或許……是想與人交易,換取生機,或是完成某種‘任務’。”
“交易?任務?”謝驍敏銳地捕捉到這兩個詞,“與何人交易?何種任務,值得她冒此奇險?”
柳雲歌搖頭:“這正是我想知道的。”她看向那油紙包,“將軍可曾檢查過,這黃紙背面,或是那布片血漬之下,是否另有玄機?”
謝驍被她提醒,小心地用帕子墊着,將黃紙翻過來。背面空白。他又仔細查看那帶血的布片,血跡涸發硬,似乎就是普通的舊衣碎布。
就在他準備放棄時,目光忽然落在包裹這幾樣東西的那張油紙上。油紙很舊,沾着污漬,但邊緣似乎有極淡的、被某種液體浸潤又涸的痕跡,形成了幾道曲折的線條。
他將油紙完全攤開,對着光細看。
那浸潤的痕跡很淺,若非有心,極易忽略。但此刻仔細辨認,那幾道曲折線條,竟隱隱構成了一副……地圖的輪廓?線條交匯處,還有兩個極小、如同針尖刺出的點。
“這是……”謝驍臉色微變,湊近了看,“這輪廓……像是北境落雁山一帶的山勢!這兩個點……”他指着其中一個,“像是落雁關的位置。”又指向另一個更隱蔽的點,“這個……似乎是關外三十裏,一處早已廢棄的前朝烽燧台?”
北境?落雁關?烽燧台?
柳雲歌心中劇震!蘇婉兒的手,竟然伸向了邊關軍防?!
“謝將軍確定?”
“我在北境五年,落雁山一帶的地形,閉着眼睛都能畫出來。”謝驍語氣斬釘截鐵,臉色已徹底沉了下來,“絕不會錯!這油紙上的,就是簡易的落雁關周邊地形圖!這兩個標記點,尤其這個烽燧台……”
他眼中寒光閃爍:“此台雖廢棄,但因地處隱蔽山坳,視野極佳,若能暗中占據,可窺視落雁關側翼動向!是極好的前哨據點!此事,便是我軍中,也非尋常士卒能知曉!”
蘇婉兒如何得知這等軍事機密?她標記此處的目的又是什麼?
一個可怕的猜想,同時在兩人心中升起——交易!蘇婉兒在用這個標記點,與關外之人交易!換取她活命的資本,或是完成系統那所謂的“強制任務”!
“她要賣國?!”謝驍猛地攥緊拳頭,骨節咯咯作響,眼中意凜然!身爲戍邊將領,他最恨的便是通敵賣國之事!
“未必是她本意。”柳雲歌迅速冷靜下來,“恐怕是她身上那‘古怪之力’驅使。但無論如何,此事必須阻止!”
“阻止?”謝驍看她,“你待如何?將此物交給柳尚書?或是報官?”
柳雲歌搖頭:“證據不足,僅憑一張浸染痕跡模糊的油紙,難以定論。且打草驚蛇,抓不到與她交易之人,後患無窮。”
“那你的意思是?”
柳雲歌站起身,走到窗邊,望着庭院中搖曳的秋菊,緩緩道:“將計就計。她既想交易,我們便給她一個‘交易’的機會。”
“你想用假秘圖引蛇出洞?”謝驍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圖。
“不錯。”柳雲歌轉身,目光清冽,“她送出此物,必然期待回應。我們便給她回應——派人僞裝成她想要交易的‘對象’,與她接觸,套取她真正的目的,拿到確鑿證據,同時……揪出她背後可能存在的同黨或接頭之人。”
謝驍沉吟:“此法可行,但需周詳布置。僞裝之人需極可靠,且要能應對她那‘古怪之力’可能帶來的變數。此外,如何讓她相信僞裝者的身份,也是難題。”
柳雲歌也在思考。人選……誰最合適?要能應對系統的詭異,要足夠機敏,還要對邊關之事有所了解……
一個身影,忽然浮現在她腦海。
蕭玄璟。
那位能看透“氣運異常”、身份超然、深不可測的國師。
若他肯出手相助,以其能力和地位,應對系統的詭異,僞裝身份,乃至最後收網定案,都再合適不過。
只是……如何說服他?他又是否願意卷入這凡俗紛爭、乃至邊關危局?
正思忖間,春杏忽然在門外稟報:“小姐,外頭有位……道長求見,說是您的故人。”
道長?故人?
柳雲歌與謝驍對視一眼,心中同時閃過一個名字。
“快請。”柳雲歌道。
不多時,一道深紫色的身影,緩步走入前廳。依舊是一身不染塵埃的道袍,墨發半束,容顏清俊如畫,眉眼間是亙古不變的疏離與淡漠。
正是國師蕭玄璟。
他目光先在柳雲歌臉上停留一瞬,隨即掃過謝驍,最後落在茶幾上那個打開的油紙包上,眸色幾不可察地深了深。
“看來,貧道來得正是時候。”他開口,聲音清冷如玉磬。
“國師大人。”柳雲歌與謝驍同時行禮。
蕭玄璟微微頷首,算是回禮。他走到茶幾前,伸出兩修長的手指,隔空虛點了一下那幾樣巫蠱之物,尤其是那張黃紙和帶血的布片。
“怨念爲引,血氣爲媒,邪術標記。”他淡淡道,語氣裏帶着一絲罕見的冷意,“此乃‘噬運牽機術’,非此界手段。施術者以自身精血怨念爲代價,在特定物品上留下標記,可被遠方同源之力感應、追蹤,甚至……隔空傳遞少許氣運或信息。”
他抬眼看柳雲歌:“柳姑娘,柴房那位,又在強行催動那‘異物’了。此次動靜,較之前更烈,恐已傷及本。而這標記所指……”
他的目光落在那張油紙上,指尖隔空勾勒了一下那模糊的地形輪廓:“北境,落雁關。有趣。”
他竟然一眼就看穿了本質!連“噬運牽機術”、“非此界手段”、“異物”這樣的詞都說了出來!
柳雲歌心中震動,反而定了下來。國師果然知道得比她想象的更多!
“國師明鑑。”她穩了穩心神,將方才與謝驍的推測和計劃,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遍,末了道:“晚輩與謝將軍正苦於如何應對,國師便到了。不知國師……可否援手?”
謝驍也拱手道:“此事關乎邊關安危,末將懇請國師出手!”
蕭玄璟靜立片刻,指尖那枚白玉環緩緩轉動。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柳雲歌,問了一個看似不相的問題:“柳姑娘,你可知,爲何那‘異物’選擇她,而非你?”
柳雲歌一怔。
“因爲你靈魂深處,有一線‘異數’。”蕭玄璟的目光似乎能穿透她的眼眸,直抵靈魂,“堅韌,清醒,且與此界天道隱隱相合。那‘異物’喜食柔弱、貪婪、易於控之魂,對你,它本能排斥,甚至……畏懼。”
靈魂異數?天道相合?畏懼?
柳雲歌來不及細想其中深意,蕭玄璟已繼續道:“而柴房那位,靈魂已被侵蝕大半,與‘異物’深度綁定。此次她不惜代價施展此術,標記邊關要地,絕非僅僅爲了求生。那‘異物’定是發布了關乎其存亡的強制任務,而任務內容……”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洞悉:“多半是竊取、或協助竊取,關乎此界國運、地脈、或重要‘節點’的信息、器物。北境邊關,軍防重地,乃國運屏障之一。標記此地,其意不言而喻。”
竊取國運信息?協助竊取?
柳雲歌與謝驍皆倒吸一口涼氣!蘇婉兒和那系統的野心,竟如此之大?!
“所以,此事已非貴府家事,亦非簡單賣國。”蕭玄璟語氣依舊平靜,卻帶着無形的重量,“乃域外邪物,侵我界域,竊我國運之禍端。貧道既司觀測之職,便不能坐視。”
他目光掃過兩人:“你們方才所議,將計就計,引蛇出洞,是眼下最可行的辦法。”
他同意了!
柳雲歌心中一鬆,立刻問:“那依國師之見,該如何布置?”
蕭玄璟略一沉吟,道:“此事需三方配合。其一,柳姑娘,你需設法讓柴房那位相信,她的‘標記’已被正確的‘買家’接收,且對方急於交易。你可通過尚書府內她尚存的人手,傳遞一些模糊的、暗示性的消息進去。切記,只引,不急,吊住她。”
“其二,謝將軍。”他看向謝驍,“你熟悉北境,需立刻準備一份足以亂真、卻又暗藏玄機的‘落雁關布防詳圖’。圖中關鍵之處,需做手腳,既要讓外行覺得價值連城,又要讓我方一眼便能識破真僞,且能追蹤流向。”
“末將領命!”謝驍肅然應道。
“其三,交易地點與方式。”蕭玄璟繼續道,“對方既然標記了廢棄烽燧台,很可能意欲在此處進行實物交易或信息傳遞。但京城距北境千裏之遙,那‘異物’宿主如今狀況,絕無可能親往。因此,他們必有中間人,或在京城有接頭之人。”
他眼中閃過一絲清冷的光:“貧道會放出風聲,三後,西郊紫雲觀有一場小型的‘奇珍交流會’,屆時會有南來北往的遊商參與,魚龍混雜。那裏,或許能‘碰巧’遇到對北境‘特產’感興趣的‘特殊買家’。屆時,貧道會親自前往。”
他親自扮作買家?
柳雲歌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國師身份超然,行蹤莫測,偶爾出現在這種場合,雖引人注目,卻也合情合理。以他的能力和眼力,僞裝身份、鑑別真僞、應對突發狀況,都是最佳人選。更重要的是,有他在,任何系統的詭異手段,恐怕都難以奏效。
“只是,”柳雲歌仍有顧慮,“對方會相信嗎?而且,如何確保他們一定會來紫雲觀?”
“所以需要柳姑娘那邊的‘內應’消息,與貧道放出的風聲,形成呼應。”蕭玄璟道,“至於信不信……當人走投無路時,任何一稻草,都會死死抓住。況且,”他看了一眼那油紙包,“這‘噬運牽機術’已成,施術者與標記物之間,已有微弱聯系。貧道可稍加引導,讓那‘異物’宿主‘感覺’到,她的‘呼喚’有了‘回應’,且‘回應’來自京城西郊方向。”
引導系統感應?這是何等玄妙手段!
柳雲歌壓下心中震撼,點頭:“晚輩明白該如何做了。”
“此事機密,除我等三人,絕不可再泄露。”蕭玄璟最後叮囑,“柳尚書處,謝將軍可酌情透露部分,但不必言明貧道參與。柳姑娘府中傳遞消息,亦需萬分小心,寧可慢,不可錯。”
“是。”兩人齊聲應道。
蕭玄璟不再多言,對柳雲歌微微頷首,又看了謝驍一眼,便轉身飄然而去,時一般突兀。
前廳內安靜下來,只剩下那油紙包散發着的淡淡陰冷氣息,和空氣中殘留的一絲清冷檀香。
謝驍長長吐出一口氣,看向柳雲歌,眼神復雜:“柳姑娘,國師他……”
“國師大人自有深意。”柳雲歌打斷他,語氣平靜,“謝將軍,時間緊迫,我們各自行動吧。您那邊,秘圖之事……”
“放心,一之內,我必將假圖備好。”謝驍收斂心神,正色道,“只是柳姑娘,你在府中行事,務必小心。那‘異物’詭異莫測,蘇婉兒又已是亡命之徒……”
“多謝將軍關心,我自有分寸。”柳雲歌福身,“將軍慢走。”
送走謝驍,柳雲歌獨自站在前廳,目光落在那油紙包上。
計劃已定,網已張開。
蘇婉兒,還有你背後的系統……
這次,我要將你們連拔起!
她喚來春杏,低聲吩咐了幾句。春杏臉色發白,卻用力點頭,匆匆去了。
柳雲歌走回書房,關上房門。
她需要靜一靜,需要好好想想,如何通過王媽媽和府裏可能殘存的眼線,將那些“模糊的、暗示性的消息”,恰到好處地遞到蘇婉兒耳邊。
還要想想,三後西郊紫雲觀,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窗外,秋風拂過,卷起幾片枯黃的落葉。
山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