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十分的趙家廚房，已經彌漫開一股清淡的白粥香氣。林霖將最後一道清爽的小菜裝盤，指尖因爲低燒而微微發燙，觸碰在冰涼的瓷盤邊緣，帶來一絲短暫的慰藉。
他幾乎是一夜未眠，胃部的絞痛和全身肌肉的酸痛輪番折磨，後半夜又添了低燒，整個人像是被掏空了棉絮的破舊玩偶，輕飄飄地使不上力，頭卻沉重得如同灌了鉛。
快速將早餐擺放妥當，他不敢有絲毫耽擱，立刻拿起吸塵器開始打掃。巨大的豪宅安靜得只剩下機器運作的嗡鳴和他自己壓抑的、略顯粗重的呼吸聲。額角的冷汗擦了又冒出來，眼前偶爾會閃過短暫的黑蒙，他不得不時時停下，扶住冰冷的牆壁或家具，等待那一陣眩暈過去。
必須撐住。他對自己說。今天中午要去施工，不能倒下。
打掃完畢，時鍾指向了七點半。他回到偏房，用冷水反復拍打臉頰，試圖驅散那惱人的熱度，效果甚微。鏡子裏的人眼窩深陷，臉頰卻泛着不正常的紅暈。
他換上唯一一件看起來還算體面的白色襯衫——領口和袖口已經磨得有些起毛，但洗得很淨。然後匆匆回到廚房，開始準備午餐的食材。切菜時，手指因爲虛軟而有些發抖，他格外小心，生怕切到手惹來更大的麻煩。
將準備好的幾樣半成品食材細心封裝好，放入冰箱，最後將需要慢燉的湯料放入智能燉鍋，設定好開始時間。這樣，無論他中午能否趕回來，趙先生都能準時吃到午餐。
做完這一切，他才終於允許自己坐下來，盛了一小碗溫熱的粥，就着一點小菜，慢慢地喝了幾口。滾燙的粥液滑過喉嚨，暫時熨帖了抽搐抗議的胃袋，但實在沒什麼胃口，吃了小半碗便再也咽不下去。
收拾好廚房，確保一切整潔如新，他看了一眼時間，快八點了。該出發了。
從趙家公館到梧桐路的藍調咖啡館，直線距離並不遠，大約一公裏多。若是平時，他絕對會選擇走路，省下兩塊錢的公交費。但今天，膝蓋和渾身關節都在隱隱作痛，昨夜摔到的地方更是傳來陣陣鈍痛，加上低燒帶來的虛弱和頭暈，他實在沒有力氣走那麼遠了。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在公交車上那十幾分鍾裏，勉強合一下眼。或許睡一會兒，低燒就能退下去一點。他抱着這樣微弱的希望。
從那個洗得發白的帆布錢包裏，小心翼翼地摸出兩個幣，冰涼的金屬握在手心。這是他計劃裏不該有的支出。
清晨的公交車上人不多，空氣裏混合着早餐包子和灰塵的味道。他找了個靠窗的單人位置坐下，冰涼的塑料座椅激得他微微一顫。車窗開了一條小縫，晨風吹在發燙的臉上，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涼。
他疲憊地閉上澀的眼睛，試圖小憩。但身體的不適和內心的焦慮讓睡眠變得奢侈。胃裏依舊隱隱作痛，太陽一跳一跳地抽着，膝蓋的傷痛也在持續刷着存在感。
放棄入睡，他拿出那部舊手機，再次不死心地開始翻找。招聘軟件，繪畫平台，甚至是一些零散的群……目光快速掃過一條條信息，大腦因爲發燒而運轉有些遲緩。
忽然，一條特殊的信息跳入眼簾：
「緊急招募志願者，無償獻血，愛心奉獻，可獲得1000元營養補助及紀念品一份。要求：身體健康，年齡……」
1000元營養補助？
林霖的手指頓住了。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攥了一下。
300毫升血，換1000塊。
這個比例瞬間在他因發燒而有些混亂的腦海裏變得極具誘惑力。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細瘦的手臂，青色的血管在過於白皙的皮膚下隱約可見。
應該……沒事吧？他試圖說服自己。以前學校組織獻血，很多同學都去了，事後多吃點糖，喝點紅糖水，很快就補回來了。1000塊，足夠他買很多藥，甚至能稍微改善一下夥食……
雖然理智隱約覺得這種“高額補助”似乎有哪裏不對，但巨額債務和身體持續的不適帶來的恐慌感壓倒了一切。他手指顫抖着，在那條信息上點下了“收藏”鍵，仿佛收藏了一個絕望的秘密。
公交車到站的提示音驚醒了他。他收起手機，深吸一口氣，努力振作起精神，走下公交車。
上午九點的陽光有些刺眼，他眯着眼，找到了那家有着藍色調門頭的“藍調咖啡館”。推開門，清脆的風鈴聲響起，一股濃鬱醇厚的咖啡香氣混合着甜點的暖香撲面而來。
面試他的王經理是個三十多歲、看起來頗爲練的女人。問題確實不難，主要是詢問可用時間、工作經驗（他撒了個小謊，說在學校的咖啡社幫過忙），以及能否接受高強度的工作。
林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精神飽滿，回答清晰有條理，盡管他感覺自己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虛弱。
“你形象很好，”王經理打量着他，似乎頗爲滿意，“我們店就需要你這樣清爽好看的年輕人。這樣吧，現在就直接試崗，跟着小李小王他們學習，主要是點單、制作基礎飲品和打掃。我看一下你的學習能力和實際作怎麼樣。”
“好的，謝謝經理。”林霖心下稍安，接過那套藍白相間的服務生制服。布料是普通的化纖材質，但很淨，帶着洗滌劑的清香。
換好衣服出來，真正的挑戰才開始。咖啡機的各種按鈕和參數、不同飲品的配方比例、點單系統的作、還有那些琳琅滿目的糖漿和配料……一切都需要在短時間內快速記憶和上手。
低燒讓他的思維像是蒙上了一層薄紗，反應總是慢半拍。額頭不斷滲出虛汗，他不得不趁人不注意時快速用袖口擦掉。膝蓋的疼痛在長時間站立後愈發明顯，但他始終努力挺直背脊，保持標準的站姿和微笑。
他不能搞砸。這份工作太重要了。
或許是生存的本能激發了潛能，或許是那股不肯服輸的倔強在支撐，他學習的速度竟然出乎意料地快。復雜的飲品配方聽一遍就能記住大概，咖啡機的作看了兩遍就能獨立完成基礎款，甚至還能在忙不過來時，幫旁邊的同事頂一下。
王經理在一旁看着，偶爾點點頭。
下午時段，客人漸漸多了起來。林霖穿梭在桌椅和吧台之間，端盤子、擦桌子、清洗器具、微笑着應對顧客的各種需求。身體像是上了發條，麻木地運轉着，幾乎感覺不到疲憊和疼痛了，只有機械的動作和維持笑容的臉部肌肉。
他甚至能感覺到，一些獨自來的女顧客，目光會在他身上多停留幾秒。
下午五點多，高峰期稍歇。王經理把他叫到一邊。
“小林，表現不錯。學得快，手腳也麻利，形象也好。”經理的語氣帶着贊許，“這樣，錄取了。工資呢，我給你在原來的基礎上加五百，之後看績效還有獎金。你的上班時間……你說晚上有事，那調整一下，中午12點來，一直上到下午6點，怎麼樣？正好覆蓋午高峰和下午茶時段。”
中午12點到下午6點！
林霖的心髒幾乎要跳出腔！這樣他早上有充足的時間準備早餐和午餐，晚上也能準時回來做晚飯！完美！
“好的！謝謝經理！非常感謝！”他激動得聲音都有些發顫，蒼白的臉上因爲興奮和低燒染上兩團異樣的紅暈。
下班脫下制服時，他才感覺那一直被緊繃着的弦猛地鬆開了。瞬間，所有被強行壓抑的疲憊和不適排山倒海般反噬回來。頭暈目眩，腳步虛浮，胃裏空空蕩蕩地灼燒着，喉嚨得發疼。
吧台的好心同事小李塞給他一杯今天剩下的試飲品：“看你臉色不好，是不是低血糖？喝了再走吧。”
是一杯冰冷的拿鐵。他感激地接過，小口啜飲着。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暫時緩解了渴，但空蕩的胃被一，似乎更不舒服了。
走出咖啡館，傍晚的風帶着一絲涼意吹在臉上，稍稍驅散了周身的燥熱。他看了一眼時間，六點十分。
得趕緊回去。做飯，匯報。
匯報！他猛地想起這件最重要的事，心裏一驚，趕緊掏出手機。點開微信，那個被他置頂的、只有一個冷冰冰“趙”字的頭像，像一座大山壓在他的聯系列表最頂端。
他組織着語言，手指因爲虛弱和緊張而微微發抖。
「不好意思，趙先生，今天一天都在忙，不好意思，忘了給您匯報了。現在下班了，我應該6.30左右回家，然後做飯。您今天有什麼想吃的嗎？」
輸入完畢，他又仔細檢查了兩遍，確認語氣足夠恭敬，沒有錯別字，然後才小心翼翼地點擊發送。猶豫了一下，他又在表情包裏翻找半天，選了一個看起來最乖巧、最無害的兔子鞠躬說“好的”的表情包，跟着發了過去。
希望這樣能彌補他忘記及時匯報的過錯。
——
趙氏集團頂樓會議室。
氣氛凝重。匯報正在進行，巨大的投影屏上數據圖表不斷切換，各部門主管正襟危坐，空氣裏只有匯報人略顯緊張的聲音。
趙楚葛坐在主位，面無表情地聽着，指尖一支昂貴的鋼筆無意識地在桌面輕輕點動。他今天心情不算好，收購案的拉鋸戰消耗了他過多的耐心。
突然——
“嗡……”
一聲手機振動的聲音突兀地打破了會議室的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識地投向主位——趙總的會議規矩極嚴，所有人的手機必須靜音，包括他自己。這是誰的手機？
然後他們看到，趙楚葛面前那部黑色的私人手機屏幕亮了起來。
一條微信消息的預覽彈窗赫然出現在鎖屏界面上。
發信人：林霖。
內容：「不好意思，趙先生，今天一天都在忙……」
全體與會人員瞬間屏息凝神，匯報人的聲音也戛然而止，會議室落針可聞。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錯愕和難以置信——趙總開會竟然沒靜音？而且……這個林霖是誰？竟然能讓趙總爲他破例？
趙楚葛的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自然也看到了那條消息。忘記靜音是他的疏忽。他抬眸，冰冷的目光掃過全場。
“繼續。”兩個字，不帶任何情緒，卻讓所有人猛地一激靈，立刻正襟危坐，匯報人趕緊磕磕巴巴地繼續下去。
趙楚葛的目光重新落回手機屏幕。那條長長的道歉和請示，後面還跟了個幼稚乖巧的表情包，與他印象裏那個蒼白隱忍、眼神裏藏着驚懼又偶爾閃過一絲倔強的少年形象，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割裂感。
他幾乎能想象出對方發出這條信息時，是怎樣一副小心翼翼、忐忑不安的模樣。
手指在屏幕上懸停了幾秒。他通常懶得回復這種無關緊要的信息。
但鬼使神差地，他還是拿起了手機，解鎖，點開對話框。
「隨便做。」
他回了三個字，脆利落，是他一貫的風格。
幾乎就在消息發送成功的下一秒，對話框頂部立刻顯示“對方正在輸入…”，然後幾乎秒回：
「好」
那個兔子鞠躬的表情包又跟着跳了出來。
趙楚葛看着那個過分乖巧的表情，手指頓了一下，然後面無表情地將手機屏幕按熄，反扣在桌面上。
趙楚葛看着那個脆利落的“好”字，幾乎能想象出對方捧着手機、緊張等待他回復的樣子。他放下手機，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但周身那股冰冷的低氣壓似乎緩和了微不可察的一絲。
“繼續。”他抬眼，看向呆若木雞的市場總監。
會議繼續，但每個人心裏都掀起了驚濤駭浪。
剛才那個…是誰？
“剛才說到哪裏了？”他抬眼看向匯報人，聲音冷冽，將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間拉回。
“呃…是…是第三季度的市場占有率預期…”
會議繼續。但某些細微的東西，似乎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