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茂陵覲見
白霧之路並非實體,踏上去卻有腳踏實地的感覺,只是每一步落下,都泛起水波般的漣漪,將身後的景象徹底隔絕。周圍不再是殘破的神道,而是籠罩在一片朦朧的、帶着金屬銳氣的光暈之中。兩側那些沉默的石像,在霧中若隱若現,它們的“注視”感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更加清晰,如同被無數冰冷的刀鋒抵着皮膚緩緩刮過。
張天傲強迫自己不去看兩邊,握緊枯枝的手心滿是冷汗,另一只手則虛握着食指上的黑色指環。指環傳來陣陣溫潤的暖意,如同一盞在寒夜中微弱的燈,稍稍抵御着周圍無處不在的銳利金戈之氣的侵蝕。
路似乎很長,又似乎很短。時間的感知在這裏變得模糊。
終於,前方的白霧開始變淡,一座龐然的陰影輪廓逐漸顯現。
不是地面上的封土堆,也不是任何已知的墓室結構。那是一座……宮殿的虛影。巍峨的漢闕,高聳的台基,飛檐鬥拱,在朦朧的光暈中顯得有些不真實,卻散發着比驪山地宮更加堂皇、更加咄咄人的威壓。宮殿沒有牆壁,只有支撐穹頂的巨大立柱,柱上盤繞的不是龍,而是踏雲逐的天馬與猙獰的狻猊。
宮殿深處,一片深邃的黑暗。但在那黑暗的正中央,一點寒星般的光芒靜靜懸浮。
張天傲停在了宮殿虛影的台階前。台階共九級,同樣是虛幻的光影構成,卻給人以難以逾越的沉重感。
“止步。”
那個威嚴冰冷的金屬摩擦聲再次直接響起,不再是回蕩腦海,而是從宮殿深處、那點寒星光芒所在傳來。
緊接着,台階兩側,白霧涌動,凝聚出兩排身着玄甲、手持長戟、面容籠罩在頭盔陰影下的魁梧武士虛影。他們沉默矗立,長戟交叉,封鎖了通往宮殿深處的道路。鎧甲是典型的漢軍制式,卻比任何出土文物更加完整、森然,帶着沙場百戰的血腥與煞氣。
張天傲深吸一口氣,將手中的枯枝扔到一旁——在這等威勢面前,這棍子連壯膽的資格都沒有。他再次高舉戴着黑色指環的右手,朗聲道(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顫抖):
“後世子孫張天傲,奉始皇陛下之命,求見漢武皇帝陛下!”
聲音在空曠的宮殿虛影前回蕩,顯得有些單薄。
宮殿深處的寒星光芒,微微閃爍了一下。
“嬴政的信使……”那聲音帶着一絲玩味,“朕,看見了。汝手上之物,確有他的氣息,霸道得很,隔着老遠便覺得刺眼。”
話語間,一股更加凌厲的無形壓力,如同實質的刀鋒,掠過張天傲的身體,重點在他手上的指環停留片刻。指環上的龍紋微微一亮,發出低沉的、仿佛被挑釁的輕鳴,一股堅韌的皇道氣息擴散開來,將那股鋒銳的探查之力抵在外圍。
“哦?”宮殿深處的聲音似乎提起了一點興趣,“那老東西,倒是舍得下本錢。不過……”
壓力陡然增強!不再是探查,而是帶着審視與考驗的意味,如同無形的磨盤,開始碾壓張天傲的意志和那枚指環的守護。
“僅憑一件死物,幾句空言,就想讓朕信你?就想讓朕相信,那個橫掃六合、書同文車同軌的嬴政,會在這等末世醒來,還派了你這麼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後生前來傳訊?”
聲音轉冷,帶着帝王的猜疑與多疑:
“說!你是何人?受何人所遣?來此究竟有何圖謀?若有半句虛言……”
台階兩側,那些甲士虛影手中的長戟,齊齊向前遞出一寸!戟尖寒光流轉,意凜然!
“朕這‘未央宮’前,不介意多一具枯骨!”
恐怖的機如同冰水澆頭,張天傲渾身汗毛倒豎。他知道,這是真正的考驗。漢武帝劉徹,史書評價其“雄才大略”,亦不乏“多疑苛察”。面對這位帝王,僅有信物和口號是不夠的,他需要證明自己的“真實性”,更需要證明自己所言之事的“嚴重性”與“可信度”。
他不再試圖用語言解釋,而是直接行動。
他閉上眼睛,全力集中精神,不是去抵抗那壓力,而是去“回憶”和“感受”。回憶驪山血祭時,那直抵靈魂的冰冷威嚴與浩瀚皇道;回憶地宮之中,嬴政負手而立、言出法隨的偉岸身影;回憶皇道領域展開,黑龍探爪,一擊重創米迦勒的驚天動地;更回憶嬴政最後對他說的話,那句“皇旗未倒,華夏不孤”中蘊含的復雜情感與沉重囑托。
他將這些記憶,這些感受,這些畫面,盡可能地通過心神,注入到食指的黑色指環之中!他不知道這樣做有沒有用,但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超越語言的辦法——讓指環,這件承載了嬴政氣息的信物,去“訴說”!
指環驟然變得滾燙!
不是灼傷皮膚的燙,而是仿佛活了過來,內部那縷皇道氣息被張天傲的強烈意念和記憶引動,猛地迸發出遠比之前強烈的玄黑金光!
“嗡——!”
龍紋指環發出一聲清越的鳴響,一道凝練的、僅有手指粗細卻無比純粹的黑色光柱,自指環上沖天而起!光柱之中,隱約有極其微縮的黑龍虛影盤旋,昂首長吟!雖不及驪山本尊之威萬一,但那霸道的、唯我獨尊的皇道意志,卻清晰無誤!
與此同時,張天傲緊閉的雙眼前,仿佛再次出現了嬴政那雙古井般深邃的眼眸,耳邊回蕩起他冰冷而決絕的聲音:
“……告訴汝等之主……華夏,朕醒了。此地,朕接管了……”
這景象和聲音,並非幻覺,而是借由指環氣息的爆發,與張天傲的記憶共鳴,形成了一道短暫而強烈的“信息沖擊”,朝着宮殿深處那點寒星光芒擴散而去!
台階兩側的甲士虛影,在這股霸道皇氣沖擊下,齊齊一震,身影模糊了一瞬,交叉的長戟不由自主地向後縮回半尺!
宮殿深處,那點寒星光芒驟然明亮了數倍!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激起了劇烈的反應!
“哼!”
一聲蘊含着驚訝、了然、以及一絲復雜情緒的冷哼響起。那碾壓而來的無形壓力和凜冽機,如同水般退去。
“……果真是那老東西的手筆。”劉徹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冰冷,卻少了許多猜疑,多了幾分凝重與……興味,“霸道不減當年,隔着這麼遠,一道氣息都讓朕覺得……礙眼。”
寒星光芒閃爍了幾下,似乎在消化剛才那股信息沖擊中蘊含的片段畫面與意志。
片刻後,聲音再度傳來,語氣正式了許多:
“張天傲……嬴姓張氏。汝之血脈,朕已感知,雖稀薄,無僞。”
“汝所言……神州陸沉,妖魔肆虐,蠻神覬覦……朕,信了七分。”
“然,嬴政既醒,坐擁驪山龍脈,何不自掃門前雪?遣汝前來,意欲何爲?莫非是想讓朕……聽他號令?”
最後一句,帶着明顯的試探與不悅。即便同爲帝魂,同爲華夏先祖,帝王的尊嚴與驕傲,絕不會輕易低頭。
張天傲感覺壓力減輕,連忙開口,將嬴政的話原樣轉述:
“始皇陛下言:彼需時徹底貫通靈脈,穩固境界,以應對西方蠻神後續反撲。遣我前來,一是告知陛下,始皇已醒,鎮守驪山;二是察看諸位先帝陵寢‘樞機’之狀;三是若諸位陛下蘇醒,可……共議華夏存續之事。”
他頓了頓,補充道:“始皇陛下還說……‘皇旗未倒,華夏不孤’。”
“共議?皇旗未倒?”劉徹的聲音咀嚼着這幾個詞,沉默了片刻。
宮殿虛影深處,那點寒星光芒忽然開始緩緩移動,向前飄來。隨着它的移動,周圍的景象也在發生變化。朦朧的白霧向兩側退散,虛幻的宮殿立柱變得更加凝實,地面浮現出流轉的星圖紋路。那點寒光越來越亮,逐漸顯現出輪廓——並非人形,而是一柄懸浮於空中的、樣式古樸的連鞘長劍虛影!
劍鞘通體玄黑,鑲嵌着暗金色的北鬥七星圖案。劍格處,隱約有“赤霄”二字古篆浮現。劍雖未出鞘,但那沖霄的銳金之氣與堂皇帝威,正是之前所有壓力的源頭!
赤霄劍!帝道之劍!
劍影懸浮在台階頂端,無形的“目光”仿佛透過劍身,落在張天傲身上。
“嬴政那老兒,倒是打得好算盤。”赤霄劍影中傳出劉徹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他自己先醒了,占了先手,穩住基,便派個信使四處串聯……是想做這‘共議’之主麼?”
張天傲不敢接這話。
“不過……”劉徹話鋒一轉,劍影微顫,散發出的銳氣更加人,“他有一句話說得對。皇旗未倒,華夏不孤。”
“朕看到了你記憶中的畫面……那些長翅膀的鳥人,那些奇形怪狀的妖魔……還有那些……軟弱麻木的後世子孫!”
劍影陡然迸發出一道凌厲的劍氣,直沖穹頂,將朦朧的光暈都撕開一道口子!
“想當年,朕北擊匈奴,南平百越,東並朝鮮,西通西域!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何等氣魄!何等威風!”
“如今,竟讓些魑魅魍魎,在家門口耀武揚威?!甚至被那些化外蠻神,譏諷爲‘無神之地’?!”
劉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震怒與一種被觸及逆鱗的狂暴:
“奇恥大辱!”
整個宮殿虛影都隨着這聲怒喝而震動!兩側的甲士虛影齊齊單膝跪地(盡管他們只是光影)!地面星圖光芒狂閃!
“嬴政想共議?可以!”赤霄劍影緩緩轉向,劍尖似指向西方,又似指向更廣闊的天地,“但議的不是如何苟存,而是如何——橫掃八荒,滌蕩妖氛,復我華夏赫赫天威!”
恐怖的征戰意志與開拓雄心,如同實質的沖擊波,席卷整個空間!張天傲被這股氣勢沖擊得連連後退,若非指環再次散發暖流護住心神,幾乎要癱倒在地。
這就是漢武帝!即使沉眠千年,即使只剩一縷帝魂依附於赤霄劍影,其征伐四方、開疆拓土的雄心與霸氣,依舊能撼天動地!
“汝回去告訴嬴政!”劉徹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的心意,朕知曉了。‘共議’之事,待朕徹底掙脫這棺槨束縛,自有分曉。”
“至於現在……”
赤霄劍影微微低垂,仿佛“看”向張天傲:“汝既爲信使,也算有些膽魄,身負朕與嬴政兩家因果。便再替朕,跑一趟腿。”
劍影之上,分離出一點極其微小的、如同金砂般的光芒,緩緩飄向張天傲。
“此乃朕一縷‘征伐’劍意所化。持之,可感應兵戈伐之氣濃烈處,亦能對陰邪魔物略有克制。”
“汝且持此,繼續向東。”
“去泰山。”
“泰山?”張天傲下意識重復。
“不錯。”劉徹的劍影光芒流轉,“泰山,五嶽之首,自古帝王封禪之地,乃溝通天地、鎮守東極之重器。此地‘樞機’,非同小可,關乎天下地脈安穩。朕感應到,彼處氣息紊亂,隱有陰祟侵蝕之象,恐生大變。”
“汝去察看,若遇守山之靈,便出示此劍意,言明朕與嬴政已醒。若遇邪魔作亂……”
劍影寒光一閃:
“便用朕這縷劍意,斬了它!”
那點金砂般的光芒,落入張天傲掌心,瞬間融入皮膚,只在掌心留下一個極其淡薄、幾乎看不見的劍形印記,微微發熱。
“記住,”劉徹的聲音最後叮囑,帶着一絲深意,“喚醒朕等沉眠帝魂,只是開始。這華夏大地,能戰、敢戰、當戰者,遠不止陵墓中這些老朽。山川有靈,百獸有異,民心有氣……去找,去看,去點燃它們。”
“這末世,不需要哭哭啼啼的哀嘆,需要的是……”
“劍!與火!”
話音落下,赤霄劍影光芒大盛,隨即連同整個未央宮虛影、兩側甲士、腳下星圖,開始迅速變得透明、消散。
周圍的朦朧光暈和白霧也在快速退去。
張天傲發現自己重新站在了茂陵神道的盡頭,夕陽(或陰霾)的餘暉灑在殘破的石板上,那尊“馬踏匈奴”石雕靜靜矗立,眼中的金芒早已消失,仿佛從未有過異樣。
只有掌心那微微發熱的劍形印記,和食指上溫潤的黑色指環,證明着剛才的一切並非幻覺。
他回頭望向巍峨的茂陵封土。此刻,那裏散發出的銳金之氣,似乎更加凝練、更加活躍了。封土之上,隱約有一道極其淡薄、直沖雲霄的劍氣虛影一閃而逝,帶着“雖遠必誅”的決絕意志。
茂陵,也快了。
張天傲握了握拳,感受着掌心印記傳來的、指向東方的淡淡牽引(與始皇指環對泰山的微弱感應方向一致),又看了看驪山的方向。
任務改變了,也增加了。
不再僅僅是“看看”和“傳話”。
他需要前往泰山,去面對可能更復雜、更危險的局面。帶着始皇的“信物”和武帝的“劍意”。
他成了連接兩位千古帝王、甚至可能更多蘇醒存在的……紐帶與探路者。
這個角色,比他想象的,更加沉重,也更加……身不由己。
但他沒有時間猶豫。劉徹說得對,這末世,需要的是劍與火,而不是哀嘆。
他最後對着茂陵封土,鄭重地行了一禮(不知該如何稱呼,只是深深鞠躬),然後轉身,緊了緊身上更加破爛的衣服,辨明東方,再次邁開了腳步。
身後,是逐漸蘇醒的帝陵與沉眠的英魂。
前方,是迷霧重重、危機四伏的末世山河。
而他,一個本該在博物館裏研究故紙堆的普通青年,正走在一條由他自己開啓的、無法回頭的道路上。
他不知道泰山等待他的是什麼。
但他知道,每喚醒一處“樞機”,每傳遞一次訊息,這片沉默而悲傷的土地,就多一分掙扎求生的力量。
希望,或許就藏在這一次次的跋涉與蘇醒之中。
夕陽(或陰霾)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向東方未知的黑暗。
而在他離開後不久,茂陵封土深處,那柄在紫金石台上的赤霄劍(實體),再次劇烈震顫起來,這一次,劍身又向上拔出了三寸!
一個更加清晰、更加雄渾的聲音,在地宮中回蕩,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
“傳朕旨意:茂陵衛尉,即刻整飭‘星野軍陣’,清點‘陶俑兵甲’!”
“待朕破封之——”
“便是我大漢兵鋒,重臨世間之時!”
地宮各處,傳來沉悶的、如同萬馬奔騰前蹄刨地的回響。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