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沒有再說話。
但那沉寂,比任何話語都更具壓迫感。
山坳中,祭壇上的暗金色光芒並未熄滅,反而以一種穩定的頻率脈動着,與腳下大地深處傳來的、更加清晰渾厚的搏動聲隱隱相合。每一次搏動,都仿佛有千萬鈞的力量在地殼之下蘇醒、流轉、蓄勢。
張天傲背靠着冰冷的祭壇石壁,癱坐在地,大口喘息。指尖的傷口已經徹底止血結痂,留下一點暗紅的痕跡。身體虛脫,精神卻因過度震撼和亢奮而異常清醒。他愣愣地看着自己完好無損的手指,又望向山坳外因震動而灑落的更多碎石和塵土,腦子一片混亂。
成功了?真的……把秦始皇弄醒了?下一步怎麼辦?跪迎?磕頭?高呼萬歲?還是……
沒等他想出個頭緒,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猛地攫住了他。
不是聲音,不是畫面,更像是一種無形的、浩大的“意志”,如同無形的海嘯,以驪山山腹爲核心,轟然向四面八方席卷開去!
張天傲感覺自己像暴風雨中的一葉扁舟,瞬間被這磅礴的意志淹沒。那意志冰冷、威嚴、古老,帶着不容置喙的霸道和一種……審視。
審視這片山河,這片天地。
刹那之間,張天傲的“感知”似乎被短暫地拔高、拓寬了。他並非親眼看見,卻仿佛“感受”到了無數模糊的碎片信息:
驪山周遭,幾十裏範圍內,所有潛伏、遊蕩、棲息着的“異魔”,無論強弱,無論形態,在這一刻,齊齊發出了驚恐到極致的嘶嚎!仿佛被無形的烙鐵狠狠燙傷靈魂!一些弱小的,如同被掐滅的燭火,意識瞬間崩散,軟倒在地;稍強的,則瘋狂地向遠離驪山的方向逃竄,撞斷樹木,掀起塵土,如同末降臨!
遠處,西京城殘存的廢墟中,某些更深的地下掩體裏,少數感知敏銳的、或掌握着特殊傳承的殘存者,同時心神劇震,駭然望向驪山方向!
更遠、更模糊的地方,似乎有幾道同樣古老、同樣微弱、卻性質迥異的“目光”,被這霸道意志的掃過所驚擾,從沉睡中投來了短暫而困惑的一瞥。
這種奇異的“共感”只持續了短短一兩個呼吸,便如水般退去。
張天傲渾身冷汗,劇烈咳嗽起來,仿佛剛從深水中掙扎上岸。那並非他能夠承受的體驗。
而就在這“意志掃描”平息的同時,腳下的大地,開始了真正的、決定性的變化。
“轟——咔咔咔——!”
這一次,不再是象征性的脈動,而是山體撕裂的巨響!
聲音並非來自山坳外,而直接來自他們所處的這片石質地面下方!劇烈的震動讓張天傲幾乎無法站穩,他死死抱住祭壇的邊緣,驚恐地看到,腳下黝黑的石板地面,以那座發光的祭壇爲中心,開始出現縱橫交錯的、發光的裂痕!
裂痕中透出的,同樣是那種沉黯卻堅韌的暗金色光芒!
裂痕迅速蔓延,瞬間布滿了整個山坳底部,勾勒出一個龐大、繁復、充滿幾何美感與森嚴秩序的圖案——那並非任何已知的符文體系,更像是一種立體的、多維的“陣圖”或“鎖鑰結構”的一部分!
緊接着,祭壇本身開始下沉!
不,不是下沉,而是它下方的地面在抬升!祭壇如同一個巨大的鑰匙,正在被無形的力量擰動!
“隆隆隆……”
低沉的轟鳴聲中,祭壇帶着緊抱其邊緣的張天傲,平穩而不可抗拒地向下沉去。周圍的岩壁、藤蔓、怪樹迅速升高、遠離。他們正墜入一個被打開的、深不見底的垂直通道!
通道四壁光滑如鏡,同樣銘刻着那種暗金色的、流淌着微光的紋路,飛速向上掠去。失重感讓張天傲胃部翻涌,他緊閉雙眼,只能死死抱住祭壇冰冷的邊緣,耳邊是呼嘯的風聲和持續不斷的、仿佛無數機括運轉的金屬摩擦與岩石擠壓聲。
不知下落了多久,可能幾十米,可能數百米。
終於——
“咚!”
一聲沉悶的撞擊,下墜停止了。震動讓張天傲牙齒磕碰,頭暈目眩。
他顫抖着睜開眼。
首先感受到的,是空氣的變化。不再是地面上那種混雜着硝煙、血腥和魔物腥臊的污濁空氣,而是一種極其陳舊、燥、帶着濃厚塵土和金屬鏽蝕氣息的味道。空氣凝滯,仿佛千萬年未曾流動。
然後,是光。
並非陽光,也非之前祭壇那種暗金色光芒,而是一種幽冷的、青白色的光,來源不明,均勻地彌漫在整個巨大的空間裏。
他鬆開抱着祭壇的手,腿腳發軟地站起身,環顧四周,然後,整個人如遭雷擊,呆立當場。
眼前是一個他無法用任何現有詞匯準確描述的、恢弘到超越想象極限的地下空間。
穹頂高不見頂,隱沒在幽暗的青白光暈深處,仿佛自成一個微型的夜空。腳下是平整如鏡、面積堪比數個足球場的巨大黑色石質廣場,廣場地面同樣密布着那種暗金色的、復雜到極點的紋路,此刻正如同呼吸般明滅不定。
廣場的四周,是九直徑超過十米、高聳入“穹頂”幽暗處的巨型青銅柱!柱子表面並非光滑,而是布滿了層層疊疊、精細入微的浮雕——月星辰、山川河海、飛禽走獸、農耕漁獵、戰爭祭祀……幾乎囊括了一個已知世界的全部圖景!青銅柱的頂端,仿佛鑲嵌着某種能自發光的巨大寶石,提供着這地下空間的幽冷光源。
而在廣場的中央,九柱環繞的核心,是一座如山般巍峨的階梯狀高台。高台通體由一種溫潤的黑玉砌成,共分九層,每一層都擺放着數量衆多、形態各異的青銅器物、玉圭、石刻……像是某種浩大儀式的祭品陳列。
高台的最頂端,並非祭壇,而是一座……宮殿。
一座微縮的、卻每一寸都透着無上威嚴的宮殿模型?不,那更像是一個象征,一個核心,一個“王座”!
宮殿亦是青銅與黑玉鑄就,鬥拱飛檐,栩栩如生,雖只有尋常殿宇大小,卻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氣勢。宮殿大門緊閉,門上雕刻着張牙舞爪的玄鳥與夔龍。
張天傲的目光,死死定格在那宮殿大門前。
那裏,並非空無一物。
一個高大的身影,背對着他,負手而立,正仰望着那九青銅巨柱構成的“蒼穹”。
那人穿着一身玄黑如夜的冕服,上繡月星辰、山巒龍紋,十二章紋在幽冷的光下隱約可見。頭戴前後垂有十二旒的平天冠,旒珠遮住了面容,只能看到一個線條冷硬的下頜。他僅僅站在那裏,沒有任何動作,卻仿佛是整個空間、乃至這片大地的中心與源頭。所有的光,所有的紋路,所有的青銅巨柱,似乎都在向他朝拜。
張天傲的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
不需要任何確認,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近乎本能的敬畏與恐懼,如同冰水瞬間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嬴政。
大秦始皇帝。
他……真的在這裏。不是聲音,不是幻象,而是……一個似乎可以觸碰的“存在”。
張天傲喉嚨發,雙腿不由自主地發軟,幾乎要跪伏下去。但他死死咬住牙,用盡全身力氣挺直脊梁——不是爲了尊嚴,而是一種近乎本能的、現代靈魂的倔強,以及一種荒謬絕倫的感覺:是他,用血,把這位弄醒的。
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注視,那負手而立的身影,緩緩地,轉了過來。
旒珠晃動,發出細微清脆的撞擊聲。
張天傲終於看到了“他”的面容。
並非想象中腐朽的屍,也非光芒萬丈的神人。那是一張中年男子的臉,膚色是久不見天的蒼白,卻毫無病態,反而透着一股玉石般的堅硬與冰冷。五官如同用最堅硬的岩石雕刻而成,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嘴唇緊抿成一條凌厲的直線。最令人心悸的是那雙眼睛——並非渾濁,也非放射神光,而是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幽暗、平靜,卻又仿佛蘊藏着能焚盡八荒的雷霆與冰封千裏的寒霜。
那目光落在張天傲身上。
一瞬間,張天傲感覺自己從裏到外,從靈魂到肉體,都被徹底看穿、剖解、審視了一遍。沒有惡意,也沒有善意,只有一種純粹到極致的、如同打量一件物品或一個數據的漠然。
“汝,”嬴政開口了,聲音不再是通過意識傳遞,而是真實地在空曠的地宮中響起,低沉、平穩,帶着金屬般的質感和不容置疑的威嚴,“便是叩關之人。”
張天傲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可怕:“是……是我。後世子孫,張天傲。”
“張……”嬴政的目光微微動了一下,似乎掠過了張天傲的面部輪廓和身形,“嬴姓張氏。血脈稀薄,卻未斷絕。亦算……難得。”
他向前走了幾步,走下那黑玉高台的階梯。步履沉穩,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時間的節點上。冕服的衣擺曳地,卻纖塵不染。
隨着他的走近,那股無形的壓迫感更強了。張天傲幾乎要窒息。
“汝言,華夏將亡,神佛無應。”嬴政停在他面前丈許處,目光掃過他破爛肮髒的衣物、臉上的污漬和尚未消散的驚恐,“如今之世,何等模樣?外敵,又是何物?”
張天傲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組織語言。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可能至關重要。他盡量簡潔,將從“龍歷4800年”的戲稱開始,到全球神跡顯、華夏獨沉寂,再到三個老道犧牲、異魔全面入侵、城市淪陷、軍隊苦戰、舉國絕望的情況,快速地敘述了一遍。他提到了天使、金字塔聖光、瑪雅神廟、佛陀微光,也提到了魘豺、風魈、影傀等異魔。
他講得很亂,有些地方甚至語無倫次,但核心意思表達清楚了:世界變了,其他文明似乎有“神”蘇醒守護,而華夏沒有;敵人是非人的魔物,強大而衆多;華夏文明,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邊緣。
在他講述的過程中,嬴政始終靜靜地聽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只有那雙古井般的眼睛深處,偶爾閃過一絲極快、極冷的微光。
當張天傲說到“三個老道以桃木劍符紙抵抗妖魔,力戰而死”時,嬴政的眉梢,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當張天傲說到“外界嘲諷華夏無神,文明當滅”時,嬴政負在身後的雙手,似乎微微收緊。
終於,張天傲說完了,口舌燥,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地宮中一片死寂,只有那九青銅巨柱上浮雕的微光,和地面紋路的脈動,證明時間仍在流逝。
良久,嬴政緩緩抬首,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岩層和地宮穹頂,投向了不知名的遠方。
“神佛?”他嘴角似乎勾起了一個極淡、卻冰冷刺骨的弧度,那弧度裏沒有絲毫笑意,只有無邊的漠視與嘲弄,“子不語怪力亂神。朕統六合,書同文,車同軌,度量衡歸一,靠的,非是仙神賜福。”
他的聲音不高,卻在地宮中激起回響,每一個字都仿佛有金鐵之音:
“長城,是凡人一磚一石所築;直道,是黔首一鍬一土所開;律法,是群臣一字一句所定;天下,是秦軍一劍一戟所取。”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張天傲身上,那目光如同實質,壓得張天傲幾乎喘不過氣。
“外域蠻神蘇醒,庇護其民,是祂們的事。”
“妖魔肆虐,侵我家園……”
嬴政頓了頓,向前邁出一步。
僅僅一步。
整個恢弘龐大的地宮,所有的暗金色紋路瞬間光芒暴漲!九青銅巨柱發出低沉悠遠的嗡鳴,柱身上的浮雕仿佛活了過來,鳥飛,山河欲動!穹頂的幽光劇烈搖曳!
一股難以形容的、純粹到極致的“勢”,從嬴政身上升騰而起!那不是能量的爆發,而是意志、權柄、氣運與這片大地千年因果交織而成的……“皇道”!
他並未施展任何法術,但張天傲卻感覺周圍的空氣都凝固了,變成了某種厚重粘稠的介質,承托着那位玄黑冕服的身影,仿佛他本就該立於萬物之上,言出即法,行止即則!
嬴政的聲音,如同九天神雷,在這被他的“勢”所充斥的地宮中轟然炸響,帶着碾碎一切阻礙的決絕與傲岸:
“——便是欺我華夏無人?!”
“朕既醒,此間山河,便容不得魑魅魍魎放肆!”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抬起右手,並指如劍,並未指向任何具體目標,只是向着上方——地宮穹頂的方向——虛虛一劃!
沒有任何華麗的光影,沒有震耳欲聾的巨響。
但張天傲分明“感覺”到,一道無形無質、卻凌厲霸道到極點的“意念”或者“命令”,如同出鞘的絕世神劍,順着地宮中無數暗金紋路構成的“通道”,順着那九溝通天地的青銅巨柱,順着腳下與驪山龍脈相連的磅礴地氣,沖天而起!悍然撞向了封鎖着地宮、也封鎖着某種更深層存在的……“禁錮”!
“咔嚓——!!!”
一聲仿佛琉璃碎裂、又仿佛世界基動搖的脆響,從極高極深、無法用物理距離衡量之處傳來!
緊接着——
“轟隆隆隆——!!!”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十倍、百倍的恐怖震動,從驪山山體的每一個角落爆發!不僅僅是張天傲所在的地宮,整個驪山,從上到下,從裏到外,仿佛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太古凶獸,發出了掙脫枷鎖的咆哮!
地宮中,暗金色紋路光芒熾烈如熔金!九青銅巨柱劇烈震顫,表面的浮雕流光溢彩,仿佛隨時要脫離柱體飛騰而出!黑玉高台嗡嗡作響,頂端的微型宮殿大門,“吱呀”一聲,緩緩向內打開了一道縫隙,縫隙中透出更加古老蒼茫的氣息!
張天傲被震得東倒西歪,耳中嗡鳴不斷,只能死死抓住身邊祭壇(此刻已與地面融爲一體)的突起部分,驚恐地望着這宛如天地傾覆的景象。
而站立在震動核心的嬴政,身形穩如磐石。玄黑冕服在能量激蕩的狂風中獵獵作響,十二旒激烈晃動,卻無法撼動他絲毫。他保持着抬手指天的姿勢,那雙古井般的眼眸深處,第一次燃起了清晰可辨的、足以焚盡八荒六合的冰冷火焰!
他不僅僅是在“破封”而出。
他是在向這片天地,向那些窺視的“蠻神”,向所有肆虐的“妖魔”,宣告——
皇者,歸來!
與此同時,驪山之外。
那些原本驚恐逃竄的異魔,在這一刻,仿佛感受到了天敵降臨、末臨頭的大恐怖,發出了絕望到極致的、連綿成片的淒厲慘嚎!
西京城殘存的廢墟中,無數幸存者驚恐地望向驪山方向,只見那座沉寂了太久的大山,此刻被一種沖天而起的、玄黑中帶着暗金的光芒所籠罩!光芒中,隱隱有龍形虛影盤旋升騰,發出無聲卻震撼靈魂的咆哮!
更遠處,幾道原本隱匿在虛空、觀察着這片“無神之地”的強大意志,猛地一顫,傳來了清晰的驚疑波動!
而華夏大地的各處,那些之前被嬴政蘇醒所驚擾、微微亮起的“光點”,在這股霸道絕倫的“皇道”氣息與破封震蕩的下,如同被澆上了滾油的火星——
“轟!”“嗡!”“鏘!”
或霸道、或堂皇、或森嚴、或詭譎的氣息,一道接着一道,不再僅僅是“顫動”,而是開始真正地、由內而外地……沖擊着各自的封印與沉眠!
連鎖反應,開始了。
地宮中,震動緩緩平息,但那沖天的玄黑金光與龍影卻未消散,反而越發凝實。
嬴政緩緩放下手,轉回身,再次看向狼狽不堪的張天傲。他眼中的冰冷火焰略微收斂,恢復了那種深不見底的平靜。
“此間禁制已開一線,朕真身尚需時徹底掙脫。”他的聲音恢復了平穩,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然,誅些許犯境螻蟻,足矣。”
他目光如電,仿佛穿透了重重岩壁,看到了山外景象。
“汝既喚醒朕,便隨朕,出去看看。”
“看看這被汝等稱爲‘末世’的天下。”
“也看看……”
他微微一頓,語氣平淡,卻蘊含着令張天傲骨髓發寒的森然:
“……朕,如何清理門戶。”
說完,他不再看張天傲,轉身,玄黑冕服拂動,徑直朝着地宮邊緣某個隨着震動而新出現的、透出些許外界昏暗光線的巨大裂隙走去。
他的步伐並不快,但每一步踏出,都仿佛與腳下的大地脈動契合,帶着一種踏碎一切阻礙的決絕。
張天傲望着那高大的背影,咽了口本不存在的唾沫,咬了咬牙,拖着依舊發軟的雙腿,踉蹌着,跟了上去。
他知道,當他踏出這地宮裂隙的那一刻,他所熟悉的世界,將徹底成爲歷史。
而一個由千古帝王揮劍斬出的、血與火的新時代,正咆哮着降臨。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