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鬼節。
從清晨開始,天色就一直是陰沉沉的,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在槐安路上空,不透一絲陽光。空氣溼悶得讓人喘不過氣,連平裏最聒噪的夏蟬都失了聲。整條街巷彌漫着一種無形的、令人心頭發緊的壓抑感。老人們都說,這是陰氣最盛之,鬼門將開,百鬼夜行,活人需早早歸家,緊閉門戶,焚香禱告。
拾遺齋內,陳諾卻毫無祭拜的閒心。
一夜淺眠,非但沒能驅散疲憊,反而讓陽壽折損帶來的虛弱感更加清晰地烙印在身體每一處。他感覺自己像是被抽了水的枯井,從骨髓深處透出陣陣寒意和空虛。皮膚鬆弛的感覺更明顯了,眼角的細紋似乎也深了些許,原本烏黑的頭發裏,仔細看去,能發現幾刺眼的白發。
但他不敢有絲毫鬆懈。從清晨起身,他便開始爲子時的行動做準備。
首先是狀態調整。他將父親留下的、爲數不多的幾樣能快速補充元氣、穩固心神的藥材,不管珍貴與否,盡數熬煮服下。藥力化開,勉強驅散了部分深入骨髓的疲憊感,讓手腳恢復了些許力氣,但那種生命本源流失的“空”,卻非普通藥材能夠彌補。
接着是檢查所有可能用到的物品。影剪依舊冰冷沉寂,無論他如何嚐試溝通,都只傳來微弱的、近乎麻木的回應,仿佛透支過度後陷入了深沉的休眠。石函黯淡無光,那塊蘊含“地精粹”的石頭也失去了所有溫潤感,變成了一塊真正的頑石。只有那枚真正的“清淨子”銅錢,始終散發着微弱卻持續的溫熱,緊貼口,帶來一絲奇異的心安。而安魂鈴,則徹底安靜,鈴內的殘魂似乎已完全消散,或者蟄伏。
他將這幾樣東西仔細貼身藏好。那把僞造的、寫有提示的“清淨子”符紙,則小心地疊成三角,放入懷中另一個口袋。然後,他找出父親留下的一柄短刀——並非法器,只是凡鐵,但足夠鋒利,用來取血,應該夠了。
時間在壓抑的等待中緩慢流逝。午後,天空開始飄起淅淅瀝瀝的小雨,雨絲冰涼,打在屋頂瓦片上,發出細碎連綿的聲響,更添幾分陰森。陳諾坐在堂屋,沒有點燈,只是靜靜地看着窗外的雨幕,耳朵卻豎得尖尖的,捕捉着街面上任何一絲不尋常的動靜。
沒有。除了雨聲,便是偶爾路過的、行色匆匆的腳步聲。更夫提前打了傍晚的梆子,聲音在空蕩的街巷裏傳得很遠。整條槐安路,乃至整個街區,都早早陷入了異樣的沉寂,仿佛所有人都默契地躲藏了起來,不敢沾染這鬼節的半分陰氣。
這種寂靜,反而讓陳諾更加警惕。太安靜了,安靜得有些詭異。無論是檔案館,還是遺蛻會,難道真的就此放棄了?還是說,他們也在等待,等待某個更好的時機,比如——子時?
天色,終於完全黑透。
雨不知何時停了,但烏雲並未散去,月亮星辰皆被遮蔽,天地間一片濃墨般的黑暗。只有遠處零星的、搖曳的燈火,以及偶爾傳來的、不知是誰家祭拜先人時焚燒紙錢的微弱火光和煙味,勉強勾勒出世界的輪廓。
子時將近。
陳諾換上深色的、便於活動的短打,將短刀別在腰間。最後檢查了一遍院內布置的簡陋預警禁制——雖然粗陋,但聊勝於無。他深吸一口氣,推開後門,踏入被濃重黑暗籠罩的後院。
老槐樹龐大的樹冠在夜色中如同一團蹲踞的、張牙舞爪的怪物。空氣中彌漫着雨後泥土的腥氣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從地底深處滲出的陰寒。今天是鬼節,此刻又是子時,陰氣重到幾乎凝成實質,陳諾能感覺到的皮膚泛起細小的雞皮疙瘩,呼出的氣息都帶着白霧。
他走到槐樹東北側的樹旁。白天看到的那個不規則的圓形區域,在黑夜中更加難以辨認。但他憑借記憶,蹲下身,用手觸摸着冰冷溼的泥土和盤錯節的樹。
是這裏了。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又默默計算着時間。子時,指的是夜裏十一點到凌晨一點。而“子時血契”,通常指的是子時正,也就是夜裏十一點整,陰氣達到最盛的那一瞬間。
等待。
每一分,每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黑暗、寂靜、濃鬱的陰氣,還有內心深處對未知的緊張與恐懼,混合成一種沉重的壓力,幾乎令人窒息。他能聽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和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聲響。左手的影剪印記,傳來一絲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麻癢感,仿佛也對這濃鬱的陰氣有所反應。
忽然,遠處傳來打更的梆子聲。
“咚——咚!咚!咚!”
一慢三快,正是子時正。
就在梆子聲落下的刹那,陳諾感到腳下的大地似乎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不是真正的地震,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源自地脈深處的、陰寒之氣的涌動。四周的溫度仿佛又降低了幾度,空氣中彌漫的陰氣瞬間濃鬱了數倍,甚至隱約傳來仿佛無數人低語、哭泣、嗚咽的幻聽。
就是現在!
陳諾不再猶豫,拔出腰間短刀,在左手掌心狠狠一劃!
刺痛傳來,溫熱的鮮血立刻涌出,在黑暗中泛着暗紅的光澤。他沒有浪費絲毫時間,立刻將流血的手掌,按在了那片“寅位三尺,槐爲記”的、顏色略異的泥土地上。
“以陳氏之血,循先祖之契,喚汝真形,現!”
他低喝出聲,聲音在寂靜的院子裏顯得格外清晰,卻又迅速被濃重的黑暗和陰氣吞噬。
掌心按在冰冷的泥土上,鮮血迅速滲入。起初,毫無反應。
陳諾的心沉了下去。難道自己理解錯了?血契需要特定方式?或者時辰不對?
就在他心生疑慮的瞬間——
“嗡……”
一聲極其低沉、仿佛來自大地深處的震動,從掌心下方傳來。緊接着,他感覺到自己滲入泥土的鮮血,仿佛被什麼東西引導着,迅速沿着某種既定的、復雜的軌跡流動起來!那不是簡單的滲透,而像是在泥土之下,存在着一個無形的、由他的鮮血描繪激活的符文陣列!
掌下的泥土,開始散發出微弱的、暗紅色的光芒。光芒透過泥土的縫隙滲出,勾勒出一個大約臉盆大小、極其復雜、充滿不祥與古老氣息的符陣輪廓。那符陣的光芒越來越亮,顏色也由暗紅逐漸轉向一種詭異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暗紫色。
同時,陳諾感到自己體內的血液,正不受控制地、加速流向掌心傷口,被那個符陣瘋狂汲取!不僅僅是血液,似乎還有一種更本質的、屬於生命本源的東西,也在隨之流逝!
是代價!血契的代價,不僅僅是血,還有……精元!
陳諾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本就虛弱的身體更是搖搖欲墜。但他咬緊牙關,沒有收回手掌。開弓沒有回頭箭,這個時候放棄,不僅前功盡棄,可能還會遭到反噬。
符陣的光芒越來越盛,暗紫色的光芒甚至照亮了周圍一小片區域,將盤踞的老槐樹映照得如同鬼爪。泥土開始無聲地翻滾、隆起,仿佛下面有什麼東西要破土而出。
“咔嚓……”
一聲輕微的、仿佛什麼東西斷裂的聲響。
緊接着,陳諾感到掌心一空,仿佛按着的泥土突然消失了。他低頭看去,只見那片符陣光芒的中心,泥土如同流沙般向下塌陷,露出了一個黑洞洞的、尺許見方的缺口。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古老、帶着鐵鏽和奇異腥氣的味道,從缺口中彌漫出來。
而在那缺口的中心,一個黑色的、非金非石的盒子,正靜靜地躺在那裏。盒子的表面,果然如同模糊記憶中那般,刻滿了無數扭曲的、仿佛在緩緩蠕動流淌的暗紅色符文。那些符文在暗紫色光芒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妖異。
就是它!曾祖父埋藏的黑色盒子!那所謂的“鑰匙”!
陳諾強忍着失血和精元流逝帶來的眩暈,伸出右手,顫抖着,探入那冰冷的缺口中,握住了盒子。
入手冰涼刺骨,仿佛握着的不是盒子,而是一塊萬年玄冰。盒子不重,但那種冰冷的質感,卻仿佛能凍結靈魂。
就在他手指觸碰到盒子的瞬間——
“咻——!”
一聲尖銳到幾乎刺破耳膜的破空聲,毫無征兆地,從側面院牆的陰影中暴射而來!目標直指他拿着盒子的右手手腕!
快!太快了!而且毫無聲息,直到發動攻擊的前一瞬,陳諾才察覺到那微乎其微的靈力波動和意!
是刺客!一直潛伏在側,等待的就是他拿到盒子、心神最爲鬆懈的這一刹那!
陳諾本來不及做出任何閃避動作!他本就虛弱,又剛剛經歷血契消耗,反應慢了不止一拍!眼看那一點烏光就要洞穿他的手腕!
千鈞一發!
一直沉寂的、左手中的影剪,在那烏光及體的瞬間,仿佛被那凌厲的意和致命的威脅所,竟自動地,從陳諾掌心猛地彈出了一截!雖然只有不到一寸長的、鏽跡斑斑的剪刃虛影,但它出現的時機和位置,卻恰好擋在了那點烏光的必經之路上!
“叮!”
一聲極其輕微、卻無比清晰的金屬交擊聲!
烏光被彈開,沒入黑暗,釘在遠處的牆壁上,發出一聲悶響,赫然是一細如牛毛、通體烏黑、閃着幽藍光澤的毒針!
而影剪虛影也在完成這格擋的瞬間,仿佛耗盡了最後一絲力量,徹底縮回掌心,甚至連那股微弱的麻癢感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深沉、更加徹底的空虛和冰冷。
但陳諾爭取到了這寶貴的、不到半息的喘息之機!
他甚至來不及去看刺客在哪兒,左手剛剛因影剪自動護主而傳來的撕裂般痛楚也顧不上了,右手猛地發力,將那個冰冷的黑色盒子從坑洞裏拽了出來,緊緊抱在懷裏!同時腳下發力,不顧一切地向後急退,背靠向身後那棵粗壯的老槐樹樹!
“反應不慢嘛,小郎君。”一個柔媚入骨、卻又帶着一絲戲謔和冰冷的女聲,從剛才毒針射出的陰影處傳來。
緊接着,陰影一陣波動,仿佛水紋蕩漾,一個纖細窈窕的身影,如同從黑暗中“生長”出來一般,緩緩浮現。
那是一個穿着水綠色裙衫的年輕女子,身段玲瓏,眉眼如畫,皮膚在夜色中白得晃眼。她手裏拈着一方素白手帕,輕輕掩着嘴角,眼波流轉,顧盼生輝,看起來就像個夜間迷路的、楚楚可憐的大家閨秀。
但陳諾的心,卻在這一瞬間沉到了谷底。
不是因爲這女子驚人的美貌和媚態,而是因爲她身上散發出的、那種與周圍環境完美融合、卻又在細微處透出致命危險的詭異氣息。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神——那看似含情的眸子深處,是一種絕對的、非人的冷漠與審視,仿佛在打量一件有趣的玩物。
而且,就在她現身的瞬間,陳諾布設在院牆附近的、那個簡陋的“微風警示陣”,才後知後覺地、發出了一聲微不可聞的破碎輕響,然後徹底失效了。
對方不僅潛伏能力驚人,而且輕易就繞過了或者說壓制了他布下的預警!
“你是誰?遺蛻會的人?還是檔案館的走狗?”陳諾背靠槐樹,右手緊緊抱着冰冷的黑盒,左手虛垂,掌心仍在隱隱作痛,但更痛的是那再次透支後傳來的、深入骨髓的虛弱。他死死盯着眼前的女子,聲音嘶啞。
“走狗?呵呵,真難聽。”綠衣女子輕笑一聲,蓮步輕移,向前走了兩步,姿態優雅,卻帶着一種貓捉老鼠般的從容。“小女子蘇憐,蒙會首看重,在會中忝居末位,人送綽號——‘畫骨’。”
畫骨!遺蛻會核心部,“心絲偶”之一!擅長僞裝、魅惑、滲透與刺!是比邢無影、玉娘子更加詭譎難防的角色!
陳諾的心跳幾乎漏了一拍。君無妄竟然派出了這個級別的部!而且,她顯然已經潛伏了不短的時間,甚至可能目睹了他剛才進行血契的全過程!
“你們果然陰魂不散。”陳諾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大腦飛速運轉。蘇憐沒有立刻下手,而是現身說話,說明她有所圖謀,或者……在享受獵物掙扎的過程?無論是哪種,這都是機會,哪怕只有一絲喘息之機。
“陰魂不散?”蘇憐歪了歪頭,做出一個天真疑惑的表情,但眼底的冰冷絲毫未減,“小郎君此言差矣。我們會首對你可是青睞有加,特意派奴家來‘請’你去做客呢。順便……取回你懷裏那個,本就不該屬於你的小盒子。”
她的目光落在陳諾懷中的黑盒上,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熾熱和……忌憚?
“這盒子是我陳家之物,與你們遺蛻會何?”陳諾一邊拖延時間,一邊瘋狂催動體內所剩無幾的靈力,同時試圖溝通沉寂的影剪和口的銅錢,但都如石沉大海。只有那枚真正的“清淨子”,依舊散發着穩定的溫熱,仿佛在提醒他什麼。
“陳家之物?”蘇憐掩嘴輕笑,笑聲卻帶着說不出的嘲諷,“這‘因果匣’,何時成了你陳家的私產了?它本就是無主之物,或者說,它的主人,從來就不是你們這些被‘線’牽着走的可憐蟲。我們遺蛻會,也不過是想讓它物歸原主,發揮它真正的作用罷了。”
因果匣?這就是黑盒的名字?聽起來就不是什麼良善之物。
“真正的作用?被你們用來編織那所謂的‘命運之網’,把所有人都變成提線木偶嗎?”陳諾反唇相譏,同時腳下微微調整姿勢,尋找着可能的逃脫路線。但蘇憐看似隨意地站在那裏,氣機卻隱隱鎖死了他所有可能閃避的方位。這女人的實力,絕對在御法境,遠非現在的他能抗衡。
“木偶有什麼不好?”蘇憐臉上的笑容淡了些,聲音依舊柔媚,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狂熱,“無知無覺,無悲無喜,沒有迷茫,沒有痛苦,一切行動皆有意義,一切軌跡皆在掌控。這難道不比你們現在這樣,在命運的泥沼裏掙扎沉淪,自以爲擁有自由,實則不過是更大木偶的可悲模樣,要美妙得多嗎?”
“荒謬!”陳諾厲聲道,“剝奪他人的意志和選擇,還美其名曰解脫?你們不過是一群沉浸在自己瘋狂臆想中的怪物!”
“怪物?”蘇憐輕輕嘆了口氣,眼中掠過一絲真實的、仿佛被刺痛的神色,但隨即被更深的冷漠覆蓋,“看來小郎君是執迷不悟了。那奴家也只好……用強了。”
話音未落,她一直拈着素白手帕的右手,看似隨意地輕輕一揚。
沒有任何靈力波動,也沒有任何破空之聲。
但陳諾卻感到一股極其強烈、難以抗拒的魅惑之力,如同無形的水,瞬間將他淹沒!那不是攻擊,而是一種直抵靈魂深處的暗示與誘導——放下盒子,走過來,眼前的人是你可以信任的,是來幫助你的,服從她,你會得到安寧與解脫……
這魅惑之力強大而精妙,並非粗暴的精神沖擊,而是潤物細無聲的滲透。陳諾本就精神疲憊,又剛剛經歷血契消耗,心神正是最鬆懈脆弱之時,此刻被這魅惑之力一沖,眼神瞬間就出現了一絲恍惚,緊抱着盒子的手臂,也微微鬆弛了一絲。
不!不能鬆手!
一股強烈的危機感從靈魂深處爆發,與蘇憐的魅惑之力激烈沖突!陳諾猛地一咬舌尖,劇痛傳來,讓他瞬間清醒了一絲!與此同時,懷中那冰冷的黑色盒子,仿佛也感應到了外來的精神擾,表面的暗紅色符文驟然亮起了一瞬!
“哼!”
一股陰冷、死寂、帶着無盡怨懟與混亂意味的精神沖擊,竟然從盒子上反向爆發出來,並非針對陳諾,而是無差別地撞向了蘇憐的魅惑之力!
“咦?”蘇憐發出一聲輕咦,顯然沒料到這盒子還有這種反應。她的魅惑之力被這突如其來的、充滿負面情緒的精神沖擊一撞,出現了瞬間的凝滯和紊亂。
就是現在!
陳諾借着這一絲空隙,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將懷中黑盒向着蘇憐的面門狠狠擲去!不是攻擊,而是擾!同時,他腳下一蹬,不是向前也不是向兩側,而是用盡殘餘的靈力,向上縱躍!
他的目標,是頭頂那茂密的老槐樹樹冠!後院牆矮,外面是巷子,以蘇憐的速度,他本逃不掉。只有利用槐樹復雜的地形,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蘇憐眼中寒光一閃,面對迎面飛來的黑盒,她竟然不敢用手去接,而是衣袖一揮,一股柔和的靈力卷出,想要將其凌空卸下。她對這“因果匣”似乎頗爲忌憚。
然而,就在她的靈力即將觸及黑盒的刹那——
異變再生!
那黑色盒子表面的符文再次光芒大盛,這一次不再是暗紅色,而是變成了一種粘稠如血的猩紅!盒蓋“咔噠”一聲,自動彈開了一道縫隙!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亂、扭曲、仿佛匯聚了無數怨念、因果、悖論的氣息,如同決堤的洪水,從盒中狂涌而出!瞬間籠罩了整個後院!
“不好!”蘇憐臉色終於變了,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甚至是驚懼的神色!她再也顧不得抓陳諾,身形如鬼魅般向後急退,同時雙手連揮,一層層粉紅色的、帶着馥鬱香氣的靈力護罩在身前迅速布下!
而躍至半空的陳諾,也被這股氣息掃中。他只覺得腦海中“轟”的一聲,無數破碎的、混亂的、光怪陸離的畫面和聲音瞬間涌入!
他看到了無數扭曲的人影在掙扎哀嚎,看到了江河倒流、月無光,看到了親人反目、摯愛成仇,看到了繁榮的城市瞬間化爲廢墟,看到了寧靜的村莊被血色淹沒……無數矛盾的情緒——極致的喜悅與深沉的悲哀,刻骨的愛戀與入骨的仇恨,崇高的犧牲與卑劣的背叛——同時沖擊着他的心神!
“噗!”陳諾人在半空,便猛地噴出一口鮮血,眼前一黑,幾乎要暈厥過去。這盒子裏散發出的,本不是什麼“鑰匙”的浩然之氣,而是匯聚了無數因果業力、怨念糾纏的、極致混亂與瘋狂的氣息!
他懷裏的那枚真正的“清淨子”,在這混亂氣息爆發的瞬間,驟然變得滾燙!一股清正、溫和、中正平和的暖流從中涌出,瞬間流遍陳諾全身,將他腦海中那些混亂瘋狂的畫面和情緒強行鎮壓、驅散了大半!
是“清淨子”!張遺安給的這枚真品,竟然能抵御這“因果匣”的混亂氣息侵蝕!
陳諾借此機會,強提最後一絲清明和力氣,伸手抓住一粗壯的槐樹枝,借力一蕩,落入了更加茂密的樹冠深處,暫時脫離了那猩紅氣息最核心的籠罩範圍。
而下方院中,蘇憐布下的層層粉紅護罩,在與那猩紅混亂氣息接觸的瞬間,便如同滾湯潑雪般迅速消融!她悶哼一聲,嘴角溢出一絲鮮血,顯然吃了暗虧。她看向那彈開一道縫隙、正不斷噴涌猩紅氣息的黑盒,眼中充滿了忌憚、貪婪,以及一絲……果然如此的了然。
“果然是‘大凶之鑰’……怪不得陳鏡湖要把它埋起來,甚至不惜典當記憶……”蘇憐擦去嘴角血跡,非但沒有退走,反而眼中閃過一絲決絕,“會首要的東西,必須拿到!”
她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雙手開始結出一個復雜詭異的印訣,身上的氣息陡然變得飄忽不定,仿佛有無數張面孔在她身上飛快閃過。
而此刻,陳諾蜷縮在槐樹茂密的枝葉中,渾身冰冷,耳朵、鼻子、眼角都因爲剛才的精神沖擊而滲出細微的血絲。他緊緊握着懷中滾燙的“清淨子”,靠着它散發的暖流勉強維持着神智,低頭看向下方。
只見那彈開一道縫隙的黑色盒子(因果匣),並未完全打開,只是不斷噴涌着那令人瘋狂的猩紅氣息。而在盒子內部,借着那猩紅的光芒,陳諾隱約看到,似乎並沒有想象中的鑰匙、兵器或者任何實體物品。
那盒子裏,只有一片不斷旋轉、仿佛凝聚了世間所有色彩,又仿佛一片虛無的、詭異的混沌漩渦。而在那漩渦的最中心,似乎有一點極其微弱的、金色的光芒在閃爍,如同風中之燭,卻又頑強不息。
那是什麼?
陳諾心中剛升起這個疑問,那點金色的光芒似乎感應到了什麼(是他懷中的清淨子?還是他陳氏的血脈?),竟然猛地跳動了一下!
緊接着,一段破碎的、仿佛跨越了無盡時空的、充滿了無盡悲愴與決絕的男子聲音,直接在他的腦海深處響起,並非通過耳朵,而是直達靈魂:
“諾兒……若你聽到此言……說明‘因果匣’已開,陳家大劫將至……或已至……”
“莫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身邊最親近之人!”
“匣中之物,非鑰,乃‘鎖’之核心碎片!亦是……定位‘真鑰’之引!”
“真鑰在……在……呃啊!!!”
聲音戛然而止,仿佛被某種恐怖的力量強行掐斷。最後那一聲充滿了極致痛苦與不甘的嘶吼,久久回蕩在陳諾的腦海之中。
諾兒……這聲音……是曾祖父陳鏡湖?!這是他留在“因果匣”中的留言?!
信息如同驚雷,在陳諾混亂的腦海中炸開!
這黑盒(因果匣)不是“鑰匙”,而是“鎖”的核心碎片?還是定位“真鑰匙”的引子?
莫要相信任何人,包括最親近之人?這意味着什麼?
真鑰匙在哪裏?曾祖父最後沒能說出來!
而下方,蘇憐的印訣似乎即將完成,她的氣息變得極其詭異,仿佛有無數個“她”在重疊、閃爍。而那“因果匣”中噴涌的猩紅混亂氣息,似乎也開始有規律地向內收縮、凝聚,仿佛在醞釀着什麼更可怕的變化。
前有虎視眈眈、手段詭異的“畫骨”蘇憐,下有正在發生未知異變的“因果匣”,而陳諾自己,已是強弩之末,油盡燈枯。
絕境,似乎再一次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