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烽火彭城·生死試
一
天還沒亮，號角聲就撕裂了黎明的寂靜。
楚軍大營像一頭被驚醒的巨獸，在黑暗中躁動起來。士兵們從營帳中涌出，甲胄碰撞聲、馬蹄聲、軍官的吆喝聲混成一片。火把接連亮起，在秋的晨霧中連成一條扭動的光河。
林凡站在工匠營的工棚前，看着這浩蕩的聲勢。這是他第一次經歷大軍開拔——與之前小規模的調動完全不同。數以萬計的人馬在統一號令下集結、整隊，那種磅礴的壓力幾乎讓人窒息。
“都愣着什麼！”王匠頭的吼聲傳來，“攻城器械，全部裝車！卯時前必須完成！”
工匠們立刻忙碌起來。折疊沖車、配重投石機、雲梯部件——這些天趕造出來的器械被拆解成組件，裝上二十多輛牛車。林凡負責清點數量，在竹簡上做記錄。
阿禾一邊搬着沉重的木輪，一邊小聲問：“林大哥，這次打彭城，聽說守軍有三萬？”
“不止。”林凡壓低聲音，“彭城是泗水郡治，城牆高厚，秦軍主力雖然敗了，但各地殘部都退守這裏。項羽將軍這是要一舉拿下，打通西進關中的道路。”
“那……會很慘烈吧？”
林凡沒有回答。他想起史書上關於彭城之戰的記載——項羽破城後，坑降卒數萬。那是冷冰冰的數字，但現在，這些數字即將變成他眼前的現實。
辰時初，大軍開拔。
林凡所在的工匠營被安排在輜重隊中間，前面是黑壓壓的步兵方陣，後面是糧草車隊。他坐在一輛堆滿工具和材料的牛車上，隨着顛簸的路面搖晃。
隊伍行進得很慢。三十裏路，走了整整一天。傍晚時分，彭城的輪廓出現在地平線上。
那是一座巨大的城池。城牆高達四丈，青灰色的磚石在夕陽下泛着冷光。城樓上旌旗林立，隱約能看到守軍來回巡邏的身影。城外挖了深深的壕溝，溝底着削尖的木樁。
楚軍在城外三裏處扎營。工匠營的任務是在一夜之間，組裝出所有攻城器械。
“今夜別想睡了。”王匠頭抹了把臉上的汗，“林凡，你帶人組裝投石機。阿禾，你們組負責沖車。老趙，雲梯交給你了。”
林凡點點頭。他設計的配重投石機采用了模塊化結構，組裝起來比傳統型號快得多。二十名工匠在他的指揮下，像螞蟻般忙碌起來。底座、立柱、拋杆、配重箱——一個個部件被精準地拼接在一起。
子夜時分，第一架投石機組裝完成。高達三丈的龐然大物矗立在營地邊緣，像一頭沉默的巨獸。
林凡爬上拋杆頂端的觀察台，望向彭城。城牆上燈火通明，守軍顯然也在連夜備戰。夜風中傳來隱約的敲擊聲——那是在加固城門。
“能投多遠？”一個聲音從下面傳來。
林凡低頭，看到陳勝仰着臉站在投石機旁。他右臂用布帶吊在前，臉色還有些蒼白，但精神看起來不錯。
“陳百夫長？你的傷……”
“好多了，死不了。”陳勝擺擺手，“就是這右手使不上勁，掄不動刀了。校尉把我調去後勤隊，押運糧草。”
林凡爬下來。他注意到陳勝腰間掛着的不再是戰刀，而是一包銅的短棍——那是押糧官的標準配備。
“押糧也好，至少安全些。”林凡說。
陳勝咧嘴笑了，笑容裏有些苦澀：“安全？小子，這世道，哪裏都不安全。押糧的碰上劫道的、潰兵、土匪，死得比攻城還快。”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倒是你，這次攻城，工匠營要往前線送器械吧？小心點，箭矢可不長眼。”
“我會注意的。”
陳勝拍了拍林凡的肩膀，手勁依然很大：“記着，真打起來，保命第一。什麼器械、什麼軍令，都沒自己的小命重要。”
說完，他轉身走向後勤隊的營區，背影在夜色中有些佝僂。
林凡望着他離去，心裏涌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二
寅時三刻，戰鼓擂響了。
第一通鼓聲沉悶而綿長，像巨獸的心跳。第二通急促起來，第三通震耳欲聾！楚軍營地沸騰了，士兵們從營帳中沖出，迅速列陣。
林凡站在工匠營的工棚旁，看着這場面。步兵方陣在前，弓箭手居中，騎兵在兩翼遊弋。攻城器械被推到陣前，整整二十架投石機、三十輛沖車、五十架雲梯。
太陽從東邊升起，陽光照亮了戰場，也照亮了城牆上密密麻麻的守軍。
“放！”
項羽的命令通過旗語傳遞。二十架投石機同時發射，巨大的石塊劃破天空，像一群黑色的巨鳥撲向城牆。
轟！轟！轟！
石塊砸在城牆上，磚石碎裂，塵土飛揚。有的越過城牆落入城內，傳來隱約的慘叫聲。
守軍開始反擊。城牆上架起弩炮，手臂粗的弩箭呼嘯而來。一支弩箭射中林凡不遠處的一架投石機，木屑飛濺，一名工匠慘叫倒地。
“救人！”王匠頭吼道。
林凡和阿禾沖過去。那名工匠大腿被木刺貫穿，血流如注。他們把他拖到工棚後，用布條緊急包扎。
“不行……止不住……”阿禾的聲音在發抖。
林凡看着傷口，知道傷到了動脈。這個時代的醫療條件，這種傷基本等於死亡。他按住傷口，感覺到溫熱的血液從指縫涌出。
工匠的眼睛漸漸失去焦距，最後不動了。
這是林凡穿越以來，第一個死在他面前的人。不是戰場上的敵人，而是一個昨天還在跟他一起活的同伴。
“繼續活！”王匠頭的吼聲把他拉回現實，“投石機，裝填！第二輪！”
林凡機械地回到崗位。他幫忙抬起石塊，放入拋勺。配重箱落下，拋杆揚起，石塊再次飛向城牆。
攻城戰進入了殘酷的拉鋸階段。
楚軍步兵推着沖車近城門，城牆上滾下滾木礌石，砸得沖車木屑橫飛。雲梯架上城牆，士兵們螞蟻般向上攀爬，守長矛往下捅，用滾油往下潑。
慘叫聲、喊聲、金屬碰撞聲、木頭斷裂聲……所有聲音混在一起，變成一種持續不斷的、令人頭皮發麻的轟鳴。
林凡的臉色越來越白。他看過戰爭電影，玩過戰爭遊戲，但那些都無法模擬真實的戰場——那股濃烈的血腥味，那些支離破碎的屍體，那種生命像草芥般被收割的殘酷。
午時，楚軍第一次攻上城牆，但很快被守軍反撲下來。撤退的士兵從雲梯上摔下，像下餃子一樣。
未時，城門終於被沖車撞開一道裂縫，楚軍騎兵發起沖鋒，但城門口早有守軍列陣，長矛如林，沖進去的騎兵連人帶馬被刺成篩子。
慘烈。太慘烈了。
“林凡！過來！”王匠頭在喊。
林凡跑過去。一架關鍵的投石機拋杆出現裂痕，需要緊急加固。他迅速設計了一個“夾板補強”方案，用鐵箍和木板固定裂痕處。
正當他埋頭活時，一支流箭“嗖”地飛來，擦着他耳邊釘在木柱上，箭尾嗡嗡震顫。
林凡僵住了。死亡離他只有一寸。
“發什麼呆！快！”王匠頭一巴掌拍在他背上。
林凡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專注。手在抖，但他咬緊牙關，繼續擰緊鐵箍。
他知道，如果今天過不去，就沒有明天了。
三
申時，戰局出現了轉機。
項羽親自率領精銳的“江東子弟兵”，從城牆一段防守薄弱處強攻。那個男人身先士卒，巨戟揮舞，所過之處血肉橫飛。守軍被他的勇武震懾，防線出現了缺口。
楚軍從這個缺口源源不斷涌入，城牆上的抵抗逐漸瓦解。
酉時，彭城陷落。
但勝利的代價是慘重的。楚軍傷亡超過五千，城牆上、城牆下，到處是屍體。夕陽的餘暉照在血泊上，反射出暗紅的光。
林凡拖着疲憊的身體，在戰場上尋找幸存的工匠。他們找到了七個傷員，抬回營地救治。還有三個，已經成了屍體。
王匠頭清點人數時，手在發抖。出發時工匠營有一百二十人，現在只剩一百零三個。
“收拾東西，”他的聲音沙啞，“傷員送回後方大營。其他人……準備進城。”
楚軍正在清理戰場，收攏戰利品。城門大開，項羽騎着烏騅馬，在一衆將領的簇擁下進入彭城。馬蹄踏過滿地的屍體和瓦礫，發出沉悶的響聲。
林凡跟着工匠營進城時，看到了般的景象。
街道兩旁，楚軍士兵正在挨家挨戶搜查。稍有抵抗，當場格。哭喊聲、求饒聲、獰笑聲此起彼伏。一隊士兵拖着幾個年輕女子從巷子裏出來，女人們的衣服被撕破，臉上滿是淚痕和絕望。
林凡別過臉，胃裏翻騰。他想起了範增的話：“項將軍要用彭城之財犒賞三軍。”
這就是犒賞。
“別看，別管。”王匠頭低聲道，“這不是我們能管的事。”
他們被安排在城西一處相對完好的院落駐扎。林凡剛放下工具，就有傳令兵來通知：項羽要在原郡守府設宴慶功，工匠營需派人去修整宴席場地。
王匠頭點了林凡和另外三個手藝好的工匠。
郡守府比林凡想象中豪華。雕梁畫棟，亭台樓閣，只是現在到處是打砸搶掠的痕跡。珍貴的瓷器碎了一地，絲綢帷幔被撕下來當包袱皮，連牆上的壁畫都被刮花了——士兵們以爲顏料下面藏着金子。
林凡的任務是修復宴廳的幾扇破損的屏風。他默默活，盡量不去聽外面傳來的各種聲音。
戌時，宴席開始。
項羽坐在主位，左右是範增、項莊等心腹將領。美酒佳肴流水般端上來，舞姬在廳中翩翩起舞。將領們大聲談笑，吹噓白天的戰功。
林凡和工匠們完活，從偏門退出。經過後廚時，他看到一個佝僂的老廚子正在偷偷抹眼淚，旁邊一個年輕幫工低聲安慰：“爹，別哭了，至少我們還活着……”
活着。
林凡突然覺得這個詞如此沉重。
四
第二天清晨，林凡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驚醒。
他沖出院子，看到一隊渾身是血的騎兵沖進營地，馬背上還馱着幾具屍體。
“糧隊遇襲！陳百夫長戰死！”
林凡的腦袋“嗡”的一聲。
他沖過去，撥開人群。地上躺着五具屍體，其中一個正是陳勝。他前有三個血洞，臉上還保持着怒吼的表情，右手緊握着那包銅短棍，至死沒有鬆開。
“怎麼回事？”有軍官在問。
騎兵隊長滿臉悲憤：“我們押送糧草回彭城，在泗水河谷被秦軍殘部伏擊！至少兩百人！陳百夫長帶人斷後，讓我們先走……等我們帶援兵回去時，他們已經……”
林凡蹲下身，看着陳勝的臉。這個粗豪的漢子，救過他的命，教過他軍營生存之道，雖然只相處了不到一個月，卻是他在這個時代第一個可以稱爲“朋友”的人。
現在他死了。死得無聲無息，沒有死在攻城的榮耀中，而是死在一條無名的河谷裏。
“他的遺物。”騎兵隊長遞過來一個布包。
林凡接過，打開。裏面有一枚楚軍百夫長令牌，邊緣磨得發亮；半袋私藏的銅錢，大概有幾十枚；還有一塊小小的玉佩，雕着粗糙的魚形——陳勝說過，這是他娘留給他的。
“他說……如果他不在了，這些東西交給林工匠。”騎兵隊長看着林凡，“他最後還說了一句話。”
“什麼話？”
“‘告訴林凡小子，這世道……有本事的人才能活……別信任何人……除了你自己……’”
林凡握緊了玉佩，玉石邊緣硌得掌心生疼。
別信任何人。除了你自己。
這是陳勝用生命換來的教訓。
午後，林凡在城外一片小樹林裏埋葬了陳勝。沒有棺木，只有一張草席裹屍。他在墳前立了塊木牌，用炭條寫上“楚軍百夫長陳勝之墓”。
阿禾他們想幫忙，被林凡拒絕了。他想一個人送這個漢子最後一程。
填完最後一捧土，林凡跪在墳前，沉默了很久。
太陽西斜時，他起身離開。走出樹林時，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座孤墳。秋風吹過，落葉紛飛，很快那木牌就會被荒草掩蓋。
就像陳勝這個人，來過，活過，戰鬥過，然後消失。除了林凡，可能沒有人會記得他。
這就是亂世。
五
夜。
林凡躺在營房的通鋪上，睜着眼睛。旁邊的工匠們累了一天，鼾聲此起彼伏，但他毫無睡意。
陳勝死前的臉在眼前晃動。那句“別信任何人……除了你自己……”在耳邊回響。
他在想，如果自己不是只顧着在工匠營鑽研技術，如果自己能提前提醒陳勝小心伏擊，如果……
沒有如果。
在這個時代，死亡來得太突然，太輕易。今天還在一起說話的人，明天就可能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
林凡摸了摸懷裏的玉玦。那玉石溫潤，但此刻感覺格外沉重。這是他與過去世界的唯一聯系，也可能是他回家的唯一希望。
但回家之前，他得先活下去。
不只是苟活，而是有尊嚴地、有能力地活下去。像陳勝說的——有本事的人才能活。
可他的“本事”是什麼？現代知識？機械設計？這些在戰場上能救他的命嗎？能救他在乎的人的命嗎？
林凡不知道。
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很輕，但林凡聽到了。他悄悄起身，摸到短劍，躲到門後。
門被輕輕推開，一個人影閃了進來。
月光從門縫照進來，照亮了來人的臉——韓信。
他穿着普通的士兵皮甲，身上有淡淡的酒氣，但眼神清明。
“韓兄？”林凡放下劍，“你怎麼……”
“聽說陳百夫長的事了。”韓信低聲說，走到通鋪邊坐下，“來看看你。”
林凡在他旁邊坐下。兩人沉默了片刻。
“他是個好人。”韓信忽然說，“雖然粗魯，但對部下實在。這種人在軍營裏不多。”
“他救過我的命。”
“我知道。”韓信側過頭，“所以你現在在想，如果自己更有本事，也許就能救他，對不對？”
林凡愣住了。韓信看透了他的心思。
“別這麼想。”韓信的語氣平淡，但帶着一種看透世事的滄桑，“這亂世之中，生死有命。你今天救了一個，明天可能死十個。救不過來的。”
他頓了頓：“而且，陳百夫長走得痛快，一仗而死，馬革裹屍，好過將來……”
韓信沒有說下去。
“好過將來什麼？”林凡追問。
月光下，韓信的臉上閃過一絲極復雜的神色，像是憐憫，又像是嘲諷。
“好過將來死於自己人之手。”他輕聲說，“林兄，你記住，戰場上明刀明槍的敵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身後的冷箭，是你以爲的袍澤，是那些笑着敬你酒，轉身就捅你刀子的人。”
林凡的後背泛起寒意。他聽懂了韓信的暗示——楚軍內部，並非鐵板一塊。範增的猜忌、項羽的暴烈、將領間的明爭暗鬥……陳勝如果活下來，可能會卷入這些漩渦，死得更慘。
“韓兄，”林凡看着他，“你說這些話，不怕我傳出去？”
韓信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有些慘淡：“你會嗎？”
林凡搖頭。
“那就是了。”韓信站起身，“我該走了。明項將軍要論功行賞，你設計的攻城器械立了功，應該會有封賞。好好把握。”
他走到門口，又停下：“對了，上次你問的井陘之戰，我回去想了很久。背水列陣……置之死地而後生……很好的想法。”
說完，他推門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林凡獨自坐在黑暗中，久久不動。
韓信的來訪像一盆冷水，澆醒了他。這個時代不僅是戰場上的廝，更是人心間的博弈。陳勝死於敵人之手，但更多的人會死於“自己人”之手。
他必須變得更強大。不只是技術上的強大，更是心智上的強大。
懷裏的玉玦又開始微微發熱。林凡把它掏出來，握在手心。青色的玉石在黑暗中泛着幽光，那些復雜的紋路仿佛活了過來，在緩緩流動。
他看着玉玦，一個念頭在腦海中逐漸清晰。
如果……如果他不僅能改進現有的器械，還能設計出這個時代從未有過的東西呢？
如果他能展現出足夠重要的價值，重要到讓項羽、讓範增、讓所有人都不得不重視他、拉攏他，而不是隨意犧牲他呢？
風險很大。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但隱於衆人，就只能隨波逐流，生死由命。
林凡握緊了玉玦。玉石的溫度透過掌心，傳遍全身。
他做出了決定。
窗外，秋風呼嘯，卷起滿地落葉。
彭城的燈火在夜色中明滅不定，像這個時代無數人掙扎求存的命運。
而林凡，這個來自兩千年後的靈魂，終於要主動伸出手，去攪動這潭深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