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一次進入她的世界
穿過那條令人窒息的死胡同，眼前的景象並沒有變得明朗，反而更加壓抑。
這裏是江城著名的“城中村”，也是被遺忘的角落。
錯綜復雜的巷弄像迷宮一樣盤錯節，兩邊的房屋低矮破舊，牆皮脫落，露出裏面發黑的磚塊。地面上污水橫流，散發着下水道特有的腥臭味。電線像蜘蛛網一樣纏繞在頭頂，遮住了大半個天空。
牆上貼滿了各式各樣的“牛皮癬”廣告：辦證、通下水道、收藥、以及那些不堪入目的治療性病廣告。
陳安背着夏晚秋走在這裏，那一身淨整潔的校服和這裏顯得格格不入。
偶爾有路過的居民用異樣的眼光打量着他們，那眼神裏充滿了好奇、探究，甚至是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惡意。
夏晚秋把臉深深地埋進陳安的頸窩裏，不敢抬頭。
她害怕被鄰居看到，害怕那些風言風語會連累到陳安。更害怕……陳安看到她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會露出那種她最熟悉的嫌棄表情。
“就在前面……”
夏晚秋的聲音很小，像是蚊子哼哼，“那個紅磚的筒子樓……三樓。”
陳安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棟看起來搖搖欲墜的老式居民樓，外牆被煙熏得發黑，陽台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萬國旗般的衣物。樓道口堆滿了破舊的自行車和雜物，只留下一條只能容一人通過的小路。
“放我下來吧……”夏晚秋有些掙扎，“會被看到的……我自己走上去。”
“別動。”
陳安的手臂穩如泰山，把她往上托了托，“都到家門口了，這時候放你下來算怎麼回事？送佛送到西。”
他本不在意周圍的目光，甚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直接背着她走進了那個昏暗狹窄的樓道。
樓道裏沒有燈，只有每層拐角處透進來的微弱光線。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油煙味和黴味。
“噔、噔、噔。”
陳安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裏回響。
一直爬到三樓，最裏面的一扇掉漆的綠色鐵門前。
“到了。”夏晚秋小聲說。
陳安把她放下來，看着她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手還有些抖。
“咔嚓。”
門鎖轉動，那扇名爲“家”的門被打開了。
陳安並沒有貿然進去，而是站在門口，禮貌地往裏看了一眼。
屋內光線昏暗，只有一盞瓦數很低的白熾燈散發着慘白的光。
房子很小，目測只有四十平米，典型的一室一廳格局。
但出乎意料的是，裏面雖然陳舊，卻收拾得異常淨。
水泥地面被擦得鋥亮，甚至能反光。那些一看就是不同年代拼湊起來的舊家具，雖然款式老土，但擺放得整整齊齊，上面鋪着鉤花的白色蓋布。
唯一的電器是一台嗡嗡作響的老式風扇，正對着一張簡易餐桌吹着風。
而在那唯一的窗台上，養着一盆綠油油的小蔥，生機勃勃地向上生長着。那是這個灰暗空間裏唯一的亮色。
這就是夏晚秋的世界。
貧窮，仄，卻又在夾縫中倔強地維持着最後一絲尊嚴和整潔。
陳安的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他能想象到，夏晚秋每天放學回來，是如何跪在地上一點點擦拭這水泥地，又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呵護那盆小蔥，試圖給這個絕望的家增添一點生機。
就在這時，屋內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一個中年婦女從裏屋走了出來。
她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碎花襯衫，圍着圍裙，手裏還拿着沒做完的手工活——那是給電子廠糊紙盒。她的面容雖然憔悴，眼角布滿皺紋，但依舊能看出年輕時的秀麗輪廓，尤其是那雙眼睛，和夏晚秋一模一樣。
那是夏晚秋的母親，林素雲。
看到門口站着的陳安，林素雲顯然被嚇了一跳。她慌亂地放下手裏的紙盒，有些局促地在圍裙上擦着手，眼神驚慌失措：
“晚秋……這……這位是？”
她顯然很少見到女兒帶同學回來，尤其是這麼一個看起來就氣質不凡的男生。
夏晚秋有些緊張地看了一眼陳安，生怕他說出今天打架的事。
陳安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然後露出一個標準的、優等生特有的禮貌笑容，微微欠身：
“阿姨您好，我是夏晚秋的同桌，我叫陳安。”
“同桌……哦哦，你好你好！”林素雲有些受寵若驚，連忙招呼，“快進來坐！家裏亂……別嫌棄。”
“不亂，阿姨收拾得很淨。”
陳安笑着走進去，但並沒有久留的意思，“那個……晚秋今天放學有點低血糖，頭暈差點摔倒，我不放心，就送她回來了。”
他撒了一個善意的謊言，把所有的驚心動魄都隱瞞了下來。
“低血糖？”林素雲一臉心疼地看向女兒，“哎呀，都怪媽沒本事……晚秋，快坐下歇歇。”
“沒事的媽，我已經好了。”夏晚秋配合着說道，感激地看了一眼陳安。
“那個，阿姨，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去了。”陳安很有眼色地告辭，“晚秋，那個筆記你記得看，明天上課要考的。”
“哎，這孩子，喝口水再走啊……”林素雲想要挽留，卻又因爲家裏的窘迫而底氣不足。
“不用了阿姨，我媽還在家等我吃飯。”
陳安把書包遞給夏晚秋，裏面除了學習資料，還有他在學校小賣部“掃蕩”來的所有零食——巧克力、餅、牛，塞得滿滿當當。
“那我走了。”
夏晚秋一直把他送到了樓下。
站在昏黃的路燈下，周圍是嘈雜的市井聲和難聞的氣味。
夏晚秋低着頭，腳尖踢着路邊的一塊小石子，好半天才鼓起勇氣開口：
“你看……這就是我家。”
“很爛吧？”
她的聲音裏充滿了自嘲和自卑，“周圍全是垃圾，屋裏也破破爛爛的。和我這樣的人做同桌……是不是很丟人？”
“以後……你別來了。”
說完這句話，她像是等待判決的囚犯，死死地咬着嘴唇，等待着陳安說出那句“確實很爛”或者轉身離去。
陳安沒有說話。
他只是靜靜地看着她。
然後，他伸出手，動作輕柔地幫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劉海。
1，2，3……
手指觸碰到額頭的瞬間，【觸碰聽心】開啓。
那個帶着哭腔的心聲再次響起，像一把刀扎進陳安的心裏：
“這裏全是爛泥和臭味……你是天上的雲，不該沾染這些……”
“求求你快走吧……別讓我更自卑了……”
“只要我不看他的眼睛，就不會看到嫌棄……”
陳安嘆了口氣。
他雙手捧起她的臉，強迫她抬起頭，直視着自己的眼睛。
“看着我。”
夏晚秋被迫看向那雙深邃如海的眸子。那裏沒有嫌棄，沒有鄙夷，只有滿滿的認真和心疼。
“我不覺得爛。”陳安一字一頓地說道。
“不管是別墅還是筒子樓，只要有你在，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地方。”
“夏晚秋，你不是爛泥。”
“你是開在懸崖上的花，比任何人都淨，比任何人都堅強。”
“至於丟人……”
陳安輕笑了一聲，手指輕輕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能給你當同桌，是我這輩子最驕傲的事。”
“記住了，明早七點半，我在巷口等你。”
“敢先跑，你就死定了。”
說完，他鬆開手，轉身大步走進了夜色中，背影瀟灑得不像話。
只留下夏晚秋一個人站在路燈下，呆呆地看着他離去的方向。
良久。
她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狂跳的心髒。
視線上方。
那個原本蹲在角落裏自卑畫圈圈的Q版小人，此刻正站在一堆爛泥之上。
但神奇的是，爛泥裏竟然開出了一朵朵潔白的小花。
小人手裏捧着那些花，臉上雖然還掛着淚珠，但卻露出了一個從未有過的、燦爛至極的笑容。
【他說我是花……】
【他說他是驕傲的……】
【如果不努力開花給他看，那就太對不起這個夏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