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晴,寒冷。
上午九點五十分,陳欣妍再次站在了政治部306辦公室門口。她今天特意穿上了那件最體面的碎花襯衣,頭發梳得一絲不亂,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只有一種沉靜的、帶着適當緊張感的鄭重。
她深吸一口氣,抬手敲門。
“請進。”依舊是張事的聲音。
推門進去,辦公室裏除了張事,還有一個人。
那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身姿筆挺,穿着熨燙平整的軍便服(沒有領章帽徽),鬢角有些花白,國字臉,眉毛很濃,眼神銳利而深邃,帶着久居上位的沉穩氣度。他坐在張事對面的椅子上,手裏端着一個白瓷茶杯,正微微側頭,看向門口。
四目相對。
陳欣妍心頭一震。這張臉,與原主記憶中父親那張泛黃的舊照片裏,站在父親身邊的那個年輕軍官,依稀能重疊出幾分輪廓。只是更加成熟,更加威嚴,也多了歲月沉澱的滄桑。
這就是周建國。
“周副部長,這位就是陳欣妍同志。”張事起身介紹,“陳欣妍同志,這位是周建國副部長。”
陳欣妍上前兩步,站定,對着周建國深深鞠了一躬:“周叔叔,您好。我是陳欣妍。”
她沒有稱呼職務,而是用了“周叔叔”這個更私人化、更帶親緣色彩的稱呼。這是她在心裏反復權衡過的:既表明了與父輩的舊誼,又不顯得過於攀附,同時也避免了因對方職務而產生的距離感。
周建國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幾秒,那目光像探照燈,銳利,仿佛要穿透皮囊,看清內裏。他沒有立刻回應,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示意她坐下。
陳欣妍在旁邊的椅子上端正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脊背挺直,目光平視前方,沒有躲閃,也沒有刻意迎視。
張事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然後坐回自己的位置,開口道:“周副部長,陳欣妍同志的情況,您已經大致了解了。今天請您來,主要是聽一聽您的意見,也方便陳欣妍同志當面說明一些情況。”
周建國放下茶杯,瓷器與桌面碰撞,發出輕微的脆響。他沒有看張事,而是直接看向陳欣妍,聲音低沉,帶着一種軍人特有的脆:“孩子,你父親的事,我很抱歉。當年他走得突然,我也沒能幫上什麼忙。”
他的開場白,不是質問婚約,而是先提陳大山,帶着一種對逝去戰友的追憶和未能盡到關照責任的歉疚。這出乎陳欣妍的意料,也讓她心裏微微一暖。
“周叔叔,您別這麼說。”陳欣妍的聲音有些低沉,帶着真實的傷感,“父親常說,您是他最敬重的戰友。當年的事,是意外,誰也不想的。”
周建國點點頭,目光中的銳利似乎柔和了半分:“那份字據,你帶來了嗎?”
陳欣妍從貼身口袋裏拿出那個用塑料紙仔細包裹着的小照片,連同那張泛黃的娃娃親字據,一起雙手遞了過去:“帶來了。還有……這是我父母和我的照片。”
周建國先拿起照片,看着上面那對年輕的夫妻和襁褓中的嬰兒,眼神變得悠遠,手指輕輕拂過照片的邊緣,半晌沒有說話。良久,他才放下照片,拿起那張字據,仔細看了看,眉頭微微蹙起。
“五九年春天……在滇南駐防的時候。”他緩緩說道,像是在回憶,“那會兒剛打完一場硬仗,我和你父親都喝了點酒,說起以後……是有這麼回事。一晃,都快二十年了。”
他將字據放下,看向陳欣妍,目光復雜:“孩子,這份東西,是當年我和你父親一時興起定下的。那時候我們都年輕,想法簡單。現在時代不同了,志剛他已經有自己的家庭,還有了孩子。這份東西,做不得數了。”
他的語氣很平和,沒有周志剛那種激烈的排斥,更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同時也帶着長輩對晚輩的某種解釋和……不易察覺的無奈。
“我知道,周叔叔。”陳欣妍立刻接口,聲音清晰而堅定,“昨天我已經跟張事,還有周志剛同志、李秀梅同志都說明了。這份婚約,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它‘作數’。我來,是因爲它在,而且是我在老家被惡霸得走投無路時,唯一能想到的、可能還有一絲希望的生路。”
她將話題引向了自己的核心困境:“周叔叔,我父親不在了,母親也不在了。老家那邊,趙鐵柱和他叔叔一手遮天,我一個孤女,實在沒有活路。拿着這份字據,買張車票,揣着一塊石頭,我就這麼來了。我沒想過要破壞志剛哥的家庭,更沒想過要賴上誰。我只是……只是想找個能活下去的地方。”
她說得很平靜,沒有哭訴,沒有激動,只是陳述事實。但越是平靜,那份無依無靠的絕望感,就越是清晰。
周建國靜靜地聽着,手指無意識地在茶杯邊緣摩挲。他沒有打斷她。
“到了這裏,知道志剛哥已經成家,秀梅嫂子又快生了,我心裏除了抱歉,就是茫然。”陳欣妍繼續說道,“婚約作廢,我舉雙手贊成。可是,廢了之後呢?我能去哪兒?老家回不去,濱城我誰也不認識,身上帶的錢,省着花也撐不了一個月。周叔叔,張事,我現在……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她說到這裏,才微微垂下眼簾,掩飾住眼中真實的無助和一絲恰到好處的溼潤。她沒有提任何要求,只是將自己的處境,裸地攤開在兩位能做主的人面前。
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女。一個父親曾救過周建國性命的戰友遺孤。一個主動放棄任何不合理訴求、只求一條生路的懂事姑娘。
這樣的處境,這樣的身份,這樣的態度。
辦公室裏再次陷入沉默。張事低頭看着自己的筆記本。周建國的目光落在陳欣妍低垂的頭上,又移到那張泛黃的字據和老照片上,眉頭緊鎖,眼神中翻涌着復雜的情緒:對老戰友的愧疚,對眼前局面的棘手,對陳欣妍處境的同情,或許還有一絲被舊事和現實夾在中間的煩躁。
良久,周建國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聲音比剛才更沉了一些:“孩子,你的難處,我知道了。你父親救過我的命,這份情,我周建國一直記着。他走得早,留下你這麼個女兒,我沒能照應,是我的不是。”
他頓了頓,似乎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婚約的事,到此爲止,以後誰都不要再提。志剛那邊,我會去說。至於你……”
他看向張事:“張事,你們政治部這邊,對陳欣妍同志的安置,有什麼初步想法?”
張事立刻抬起頭,匯報道:“周副部長,政治部昨天開會討論過。陳欣妍同志的情況特殊,但符合我們對於有功人員遺屬、困難群衆的幫扶原則。初步考慮是,先安排在軍區下屬的服務性單位做臨時工,解決基本生活問題。比如被服廠、服務社或者機關食堂。住處方面,可以在相關單位的集體宿舍協調一個床位。等她穩定下來,再據表現和實際情況,考慮後續。”
這個方案,和陳欣妍之前的猜測基本吻合,也是目前看來最穩妥可行的辦法。
周建國聽完,沉吟片刻,點了點頭:“這個思路可以。具體安排哪個單位,你們再斟酌一下,要考慮到她的實際情況和安全。住處一定要落實好,一個姑娘家,不能馬虎。”
他這是在爲陳欣妍的安置定調,並且特意強調了“安全”和“不能馬虎”,顯然考慮到了她是孤女,又是初來乍到。
“是,周副部長,我們一定落實好。”張事應道。
周建國又看向陳欣妍,語氣比剛才溫和了一些:“孩子,組織上會幫你安排好。以後,你就安心在濱城工作、生活。有什麼困難,可以跟單位領導反映,也可以……來找我。你父親不在了,我這個當叔叔的,總歸要替他看着點你。”
這番話,算是給了陳欣妍一個正式的、也是分量不輕的承諾。不僅解決了眼前的生存危機,還隱隱給了她一個“長輩照應”的身份。雖然這個“照應”可能更多是道義上的,但在關鍵時刻,可能就是符。
“謝謝周叔叔!謝謝張事!謝謝組織!”陳欣妍站起身,再次深深鞠躬,這一次,她的聲音裏帶上了真實的哽咽,眼圈也真的紅了。這一半是演戲,一半也是卸下心頭巨石後的真情流露。
有了周建國這個態度,有了政治部的安置方案,她終於可以暫時擺脫“無家可歸的孤女”這個最危險的境地了。
“坐下吧。”周建國擺擺手,示意她坐下,然後從自己的公文包裏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推到陳欣妍面前,“這裏有點錢和糧票,你拿着,添置點過冬的衣服和被褥。北方的冬天冷,你從南方來,東西肯定不夠。”
陳欣妍看着那個鼓鼓的信封,愣住了。她沒想到周建國會直接給錢。這錢,她該拿嗎?
“周叔叔,這……”她猶豫着。
“拿着。”周建國語氣不容置疑,“這是我給你父親的,也是給你這個晚輩的。別推辭。”
陳欣妍看向張事,張事微微點了點頭。她這才雙手接過信封,沉甸甸的:“謝謝周叔叔。”
“好了,就這樣吧。”周建國站起身,對張事說,“具體工作安排,你們抓緊。盡快讓她安頓下來。”
“是!”張事也立刻站起來。
周建國又看了陳欣妍一眼,目光深沉:“孩子,以後好好工作,好好學習。別辜負你父母,也別辜負……這個時代給你的機會。”
說完,他戴上軍帽,對張事點了點頭,便大步離開了辦公室。
門關上,辦公室裏只剩下陳欣妍和張事。
陳欣妍緊緊握着那個信封,感覺手心有些出汗。她終於,爲自己在這個陌生時代,撬開了一條縫隙。
“陳欣妍同志,”張事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具體的單位安排,大概需要兩三天時間確定。這幾天,你還在三所住着,等通知。這期間,盡量不要到處走動,安心等待。”
“我明白,張事。”陳欣妍點頭。
“周副部長給你的錢,你自己收好,合理使用。”張事又叮囑了一句,“另外,關於你的情況,組織上會有統一的說明。外面的流言蜚語,你不必理會,組織上會處理。”
“是,謝謝組織關心。”
走出政治部大樓,陽光依舊刺眼。陳欣妍將那個信封小心地放進貼身的衣袋裏,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分量。
她回頭看了一眼那棟灰色的、莊嚴肅穆的建築。
無家可歸的孤女,終於爲自己爭取到了一塊暫時的立足之地。
雖然前路依然漫長,雖然身份依舊尷尬,雖然流言可能還會持續一段時間。
但至少,她不再是漂浮無的浮萍。
她有了一個起點。
接下來,就是如何在這個起點上,站穩腳跟,積蓄力量,等待那個改變命運的時代節點到來。
雪後的空氣,清冽而新鮮。
陳欣妍深吸一口氣,邁步走向招待所。她的腳步,比來時,輕快了些許,也堅定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