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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快醒醒!柳小姐懸梁自盡了。”墨硯的聲音像是隔着一層水傳來,焦急地拍打着他的意識。
崔令則自一片混沌的深淵中被拽回。
崔令則猛地睜眼,顧不得穿鞋,朝柳期期所居的院落瘋似地奔去。
他沖入內室,燭光下,柳期期正倚在床頭,脖頸間一道刺目的紅痕清晰可見。
“你......你這是爲何!”崔令則撲到床邊,指尖懸在她頸邊傷痕上,想碰又不敢碰。
一旁侍立的貼身侍女“撲通”跪下,又憤又悲,聲音哽咽卻清晰:
“大人!您可要爲小姐做主啊!那在公主府,長公主威脅小姐,說若不認下污名,便要絕了五大世家的死士隊伍!小姐是被無奈,才含冤認下那莫須有的罪名,連累大人受了鞭刑本就愧疚萬分!”
“這還不算......長公主還在外面散布流言,說小姐......說小姐不知檢點,婚前看那污穢東西,還、還無名無分地住在崔家......句句都是剜心刀啊!小姐這幾滴水未進,以淚洗面,今一時想不開才......”
崔令則一把將她冰涼顫抖的手緊緊裹入掌心,“期期,沒事的,流言而已我自有辦法。”他低聲安撫,目光落在她頸間傷痕上,眼底翻涌着劇烈的心疼與冰冷的怒意。
第二,柳期期的流言消失的一絲蹤跡全無,取而代之的是長公主李昭華追愛情書。
那些情真意切的話語,大膽露骨的愛意表達,都成了她不知檢點的鐵證。
所有的情書拓本都送到公主府,李昭華僵坐在椅中,背脊筆直,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他竟然......”
墨字如蟻,密密麻麻啃噬視線。
每一句她都記得——那是他布置的“課業”。
每一封他都會認真批改,告訴她怎樣寫才更能觸動他的心。他將她懵懂的情愫,親手修剪成他喜愛的、熾熱大膽的模樣。
如今,這被他精心雕琢過的“情意”,成了刺向她最毒的刃。
滿城風雨,皆在笑談長公主如何不知羞恥,自薦枕席。
她將喉頭涌上的那股腥甜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窗外暮色沉沉壓下來,吞沒了她最後一點未熄的天光。
衆臣已經罷朝三,要求皇上必須嚴懲李昭華。皇上焦頭爛額之際,太後趁機提出將長公主送至感業寺中躲避風頭。
感業寺位於眉山之巔,此刻還是一片冰霜。太後早有密令,在感業寺的子對李昭華來說堪稱噩夢。
粗麻衣磨破皮膚,赤腳穿草鞋,每僅一碗摻沙粥。天未亮掃石階,午後冰河洗衣,黃昏挑水登山,肩背血肉模糊。夜裏跪在掛滿“受刑”圖的佛堂,聽老尼以木棍指點割舌挖眼:“殿下,這便是你自薦枕席的下場。”
感業寺的苦寒,已將那個明豔張揚的長公主磋磨得形銷骨立。她瘦得驚人,費力地挑起兩只碩大的水桶,順着台階,一步步挪向寺門。
抬眸的瞬間,一對華麗衣衫的璧人刺入她的眼簾。柳期期一身寶貴的紅狐裘將她包裹得嚴嚴實實,不被寒風侵擾一絲。
錯身而過時,崔令則清晰地看到了她手上凍裂的血口、肩上滲血的麻衣,以及那雙他曾放入懷裏溫暖的玉足,如今布滿了淤青與傷痕。心底一股尖銳的、連他自己都未預料的心疼襲來。
他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了扁擔:“給我。”李昭華停下腳步,沒看他,只搖了搖頭,想將扁擔抽回。
崔令則卻握得更緊,聲音裏帶着他自己都沒察覺的煩躁與急切:“李昭華,你在鬧什麼?走到今這一步,難道不是你自己咎由自取?”他眼中是濃濃的失望,“同爲女子,你竟散布那樣不堪的謠言!期期她......險些就被你得懸梁自盡了!”
李昭華抬眸看他,清晰發問:“那她死了嗎?”
崔令則呼吸一滯,被她話裏冰冷的意味刺得心頭火起,更被她此刻的冷寂眼神看得莫名發慌:“你犯了錯還冥頑不靈,受這罪是活該!”轉身快步朝着等在不遠處的柳期期走去。
李昭華望着他離去的背影,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氣音,喃喃道:“崔令則......我此生最大的錯,就是愛過你。”
聲音輕如嘆息,散在寒風裏。
一整天崔令則都心不在焉,布滿傷痕的身體,以及那雙枯寂的眼睛,反復在他腦中閃現,揮之不去。
他這副樣子像一針,狠狠地刺進柳期期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