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王狗兒的詢問。
春桃下意識地左右張望了一下。
見四下無人,這才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臉上帶着些許無奈,說道:
“狗兒,你剛來沒多久,不知道也正常。”
“咱們府裏……大夫人和二夫人,確實一向不太和睦。”
她頓了頓,組織了下語言,繼續小聲透露:
“老爺一共有八房妻妾呢!”
“大夫人是原配正妻,可是……唉,只生了一位小姐,今年剛滿十歲。”
“二夫人……其實原本是六姨娘,就是因爲給老爺生下了少爺,是老爺唯一的兒子,這才被抬成了平妻,地位僅次於大夫人。”
王狗兒聽得心中暗驚。
八個老婆?
這張舉人……果然不凡。
他再次直觀地感受到了這個時代功名特權帶來的生活。
一個舉人尚且如此,那些進士,翰林,乃至朝堂高官,又該是何等景象?
這時,春桃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說道:
“大夫人娘家有些勢力,心裏不服氣。”
“覺得是二夫人和少爺搶了她和小姐的風頭,所以……明裏暗裏沒少使絆子,克扣用度,安眼線都是常事。”
“今天這李老三,就是大夫人陪嫁帶來的,仗着大夫人的勢,沒少欺負我們院裏的人。”
她嘆了口氣,語氣中又帶着一絲慶幸,說道:
“不過,好在老爺極其看重少爺,這可是他唯一的香火繼承人。”
“所以,大夫人也不敢做得太過分,怕真惹惱了老爺。”
“這次老爺賞布,她那邊怕是又眼紅了,才讓李老三來搗亂。”
“原來如此。”
王狗兒恍然,這深宅大院裏的水,果然不比外面淺。
妻妾爭寵,嫡庶暗鬥,無處不在。
“狗兒,這些事你知道就好,心裏有數。”
“往後遇到大夫人那邊的人多留個心眼,千萬別往外說,免得惹禍上身。”
春桃說完,不放心地又叮囑了一句。
“春桃姐放心。”
“我省得的,絕不會亂說。”
王狗兒鄭重地點點頭。
在這種環境裏,知道得多未必是好事,管住嘴才是生存之道。
“那就好。”
春桃放下心來,抱着那匹細布,又對王狗兒感激地笑了笑,說道:
“那我先去把料子收好,你也快去吃飯吧。”
“好。”
隨後。
王狗兒和春桃打了一個招呼,便各自離去了。
……
暮色四合。
仆役膳房裏飄着淡淡的食物香氣。
雖不豐盛,卻也足夠果腹。
王狗兒快速吃完自己那份粥和窩頭,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立刻離開。
他走到灶台邊,對着正在收拾的廚娘,露出一個乖巧的笑容,說道:
“嬸子,能給我一小塊燒剩的木炭嗎?我有用處。”
廚娘見是如今少爺眼前的紅人王狗兒,也沒多問,隨手從灶膛邊撿了一燒過,但還算完整的細木炭遞給他:
“拿去吧,小心別弄髒衣服。”
“謝謝嬸子。”
王狗兒接過那黑乎乎的木炭,小心地用一塊破布包好,揣進懷裏。
回到擁擠昏暗的通鋪,此時正是仆役們一天中最放鬆的時候。
勞累了一天的男人們聚在炕上,有的在吹牛閒聊,有的則圍成一圈,用幾枚磨得光滑的銅錢玩着簡易的賭戲,吆五喝六之聲不絕於耳,空氣中彌漫着汗味和腳丫子酸臭的氣息。
王狗兒對這一切視若無睹。
默默走到屬於自己那個角落的牆壁前。
那裏因爲靠近牆角,比其他地方稍微燥平整一些。
隨後,他借着油燈微弱的光線,從懷裏掏出那木炭,用手指捏住,嚐試着在粗糙的土牆上劃了一下,一道清晰的黑色痕跡顯現出來。
“成了!”
他心中微喜。
這便是他暫時替代筆墨的工具。
炭筆。
王狗兒沒有絲毫猶豫,收斂心神,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牆壁上。
手腕移動,炭筆與牆面摩擦,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他先是默寫《三字經》的開篇:
“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習相遠……”
字跡雖然因工具簡陋而顯得有些歪斜模糊,但,一筆一劃,極爲認真。
寫完一段,他會在心中默默回顧陳夫子講解的釋義,思考其中的道理。
接着,他又開始默寫今新學的《千字文》: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月盈昃,辰宿列張……”
相較於《三字經》,《千字文》的字更復雜,他寫得更慢,偶爾會停頓下來,仔細回想某個字的結構和讀音,以及夫子提到的相關典故。
整個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仿佛周遭的喧囂和煙霧都不存在一般。
這反常的舉動,很快引起了同屋仆役的注意。
一個剛賭輸了兩文錢的漢子,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嗤笑道:
“喂,王狗兒,你小子在那兒鬼畫符什麼呢?”
“黑漆漆的,弄得牆上髒兮兮的!”
另一個仆役也湊過來看熱鬧,撓着頭不解道:
“這不是學堂裏先生教的東西嗎?”
“你一個做下人的,學這個有啥用?還能去考狀元不成?”
“就是,有這閒工夫,不如過來玩兩把,或者早點歇着,明天還得活呢!”
有人附和道。
語氣中,帶着不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
在他們看來,下人就該有下人的樣子,讀書識字那是主子們和讀書人的事,與他們無關,純屬浪費時間。
王狗兒手中的炭筆頓了頓。
他抬起頭,看向那些或好奇或嘲弄的目光,臉上沒有任何惱怒,只是平靜地說道:
“是少爺吩咐的。”
“讓我多認些字,以後方便伺候筆墨。”
“我腦子笨,怕記不住,只好多練練。”
一聽到是少爺的吩咐,那些質疑和嘲弄的聲音立刻小了下去。
衆人臉上露出了原來如此的表情,隨即,又變成了你小子走了狗屎運的羨慕。
“哦,是少爺讓你學的啊……”
“那你是得好好學,別耽誤了少爺的事。”
“行了行了,別圍着了,讓人家好好用功吧!”
衆人頓時失去了興趣,重新回到他們的賭局和閒聊中,不再關注這個在牆角鬼畫符的小子。
王狗兒看着他們重新圍攏的背影,心中並無波瀾。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他的目標,又豈是這些終只爲溫飽嬉戲的仆役所能理解的?
轉過身,王狗兒再次面向牆壁,捏緊了手中的炭筆,眼神更加堅定。
道不同,不相爲謀。
他的路,他自己清楚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