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揮蟲族,比林夕想象中更難。
不是語言不通——它們似乎能理解她通過精神力傳遞的簡單指令。
是那種……思維方式的本不同。
她讓工兵蟲在岔路口挖陷坑。
在圖紙上,那是個完美的半圓形,深度兩米,底部預留酸液腺體安裝位置。
但工兵蟲理解的“挖坑”,就是埋頭猛刨。
它們六條節肢並用,甲殼摩擦着硬的通道內壁,發出刺耳的“咔嚓”聲。
塵土飛揚。
坑是挖出來了,但邊緣參差不齊,像個被狗啃過的破碗。
深度也不均勻,左邊深右邊淺。
“停!”
林夕用精神力發出強烈的“停止”指令。
那幾只工兵蟲茫然地停下動作,復眼轉向她,閃爍着困惑的光。
她走到坑邊,蹲下身,撿起一塊碎甲殼,在還算平整的地面上畫出示意圖。
一個標準的半圓,標上深度。
然後,她指向坑的左側,比劃着“這裏深一點”,又指向右側,“這裏淺了,要修平”。
工兵蟲們湊過來,八只復眼齊齊盯着地上的塗鴉。
它們互相碰了碰觸角,發出細微的“咔嗒”聲,似乎在交流。
然後,它們重新跳回坑裏。
這一次,動作明顯有了章法。
它們用鋒利的顎齒修剪坑的邊緣,用前肢將多餘的土石推到淺側夯實。
雖然還是不夠完美,但至少像樣了。
林夕鬆了口氣。
看來,需要更具體的“示範”和“解釋”。
接下來是安裝酸液腺體。
這是從一種名叫“腐蝕者”的蟲族身上取下的生物器官,被工兵蟲們小心翼翼地用粘液包裹着運來。
拳頭大小,暗綠色,表面布滿蠕動的細小血管,摸上去溫熱而滑膩。
需要將它嵌入陷坑底部正中央,連接上幾細微的生物導管,以便在觸發時瞬間噴射。
這是精細活。
林夕屏住呼吸,親自作。
她跪在坑邊,用手輕輕撥開底部預留的凹槽,將那顆微微搏動的酸液腺體小心地放進去。
觸感令人頭皮發麻。
那東西在她手裏,像是活物的心髒。
她強迫自己忽略不適,拿起旁邊準備好的、由“織網者”分泌的粘性生物導管——這種導管柔軟而有彈性,能夠傳輸腐蝕性液體而不被溶解。
一,兩,三。
她需要將導管精準地入酸液腺體上對應的三個微小孔洞。
手不能抖。
汗水順着她的鬢角滑落,滴進坑底的塵土裏。
第一,對準,輕輕入。
腺體微微收縮了一下,似乎在適應。
第二,也很順利。
第三,最小的那個孔洞,位置有點偏。
她試了兩次,都沒能對準。
手指因爲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開始發酸。
坑邊,幾只工兵蟲靜靜地趴着,復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像是在等待,也像是在……學習。
林夕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半秒,重新睜開。
集中全部精神。
手指穩定下來,像精密的外科手術器械。
緩緩推進。
咔。
一聲輕響。
第三導管精準入。
成功了!
她幾乎虛脫,一屁股坐在坑邊,大口喘氣。
而那幾只工兵蟲,立刻爬了過來,用它們的前肢和口器,熟練地將導管與坑底預先鋪設好的觸發線連接起來。
動作麻利,配合默契。
仿佛她剛才的演示,已經被它們完全“理解”並“記錄”。
林夕看着它們高效的工作,心裏涌起一股奇異的感受。
這些看似低等的生物,學習能力和執行力,其實遠超人類想象。
只是它們缺乏“創造”和“規劃”的思維。
而這,正是她可以填補的部分。
接下來的工作,順暢了許多。
她不再試圖用人類的語言去解釋。
而是直接通過精神力,傳遞“圖像”和“感覺”。
比如布置“粘性蛛網”時,她向“織網者”傳遞的,是“覆蓋這片區域,要厚,要粘,要透明不易察覺”的意念。
兩只臃腫的織網者立刻爬到指定位置,腹部末端的紡絲器開始高速顫動。
白色的粘液被噴射出來,在空中迅速拉伸、凝固,變成一張張幾乎透明的、閃爍着微光的堅韌蛛網。
它們精準地覆蓋在通道轉角、低矮的穹頂、以及那些看似可以借力的凸起處。
林夕用手輕輕碰了碰邊緣。
粘,非常粘。
而且韌性極強,徒手很難扯斷。
用來限制行動,再好不過。
然後是設置“能量過載引爆點”。
這是最危險的一環。
地點選在垂直通道中段,一處內壁相對薄弱的位置。
林夕再次來到節點豎井,收集了足夠多的“原初能量漿”。
這一次,比第一次熟練了不少。
雖然依舊耗費心力,但至少沒有差點失控。
她將這些不穩定的能量漿,注入幾個特制的、如同石榴般的生物容器中。
這些容器由工兵蟲現場制作,外殼堅韌,內部有復雜的緩沖結構,但“保質期”很短,幾天後就會自動分解。
她需要將它們小心翼翼地安裝在預設位置,連接上簡陋但有效的觸發裝置——一被拉伸的、連接着陷坑絆索和蛛網機關的生物筋腱。
一旦有超過一定重量的物體觸發機關,筋腱斷裂,容器外殼的穩定結構就會瞬間崩潰。
裏面的原初能量漿會暴露在空氣中,相互撞擊,引發鏈式反應……
後果就是一場小範圍的、但足夠致命的能量爆炸。
“位置再往左偏五厘米。”
凱因的聲音突然響起,嚇了林夕一跳。
她正托着一個能量容器,準備將其嵌入內壁的凹槽。
“這裏的結構更脆弱,爆炸沖擊波能向上傳遞,封死上方退路。”
林夕依言調整。
她能感覺到,凱因的精神力如同無形的尺規,精確地掃描着每一處細節。
他雖然沒有親自到場,但對這裏的了解,遠比她這個測繪者更深。
“這個陷坑的觸發線,埋深兩毫米,太淺了,容易被發現。讓工兵重新埋,至少五毫米。”
“岔路口的僞裝甲殼,顏色不對,用旁邊那堆風化的,光澤更暗。”
“織網者,右側第三張網,左下角有缺口,補上。”
他的指令一條條傳來,冷靜,精準,不留任何破綻。
林夕像個學徒,一一照做。
同時心裏暗暗心驚。
凱因對細節的苛刻,簡直到了變態的程度。
這也讓她更加清楚地認識到,他們面對的是什麼樣的對手。
議會和“清道夫”,只會更加專業,更加謹慎。
任何一點疏漏,都可能讓整個陷阱計劃失敗,甚至反過來被利用。
兩天時間,在高度緊張和重復勞作中飛快流逝。
林夕幾乎沒怎麼合眼。
餓了就喝點能量露珠,累了就靠着巢壁眯一會兒。
肩膀的傷口在止血苔蘚的作用下,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痂,活動時還是會疼,但可以忍受。
她的身上沾滿了塵土、粘液和各種蟲族分泌物的奇怪味道。
頭發打結,臉上污跡斑斑。
整個人看起來,比剛進巢時更加狼狽。
但她的眼神,卻越來越亮。
當最後一塊僞裝用的風化甲殼被工兵蟲小心翼翼地蓋在陷坑上方,當最後一觸發筋腱被調整到最佳張力。
整個“死亡迷宮”,宣告完成。
林夕站在節點腔室的入口,看着這條經過改造的廢棄通道。
表面看起來,和兩天前沒什麼區別。
一樣的昏暗,一樣的布滿灰塵,一樣的死寂。
只有她知道,在這平靜的表象下,隱藏着多少致命的機。
七處陷坑,五張粘性蛛網,三個能量引爆點,以及數處精心僞裝的、足以引起局部塌方的結構弱點。
環環相扣。
一旦觸發,就是連鎖的死亡反應。
“完成了。”
她通過精神鏈接,向凱因匯報。
聲音裏帶着無法掩飾的疲憊,也有一絲如釋重負。
短暫的沉默。
她能感覺到,一股龐大而冰冷的精神力,如同水般漫過整個通道區域。
仔細地,一寸一寸地檢查着。
每一個陷阱,每一個連接點,每一處僞裝。
時間仿佛被拉長。
林夕屏住呼吸,等待審判。
終於。
那股精神力緩緩收回。
“尚可。”
凱因的聲音響起,依舊是那平淡的調子。
但林夕敏銳地捕捉到,裏面似乎多了一絲極淡的……
認可?
“陷阱的布置,符合基礎戰術要求。”
“僞裝和聯動,也勉強及格。”
“以你現在的水平……算不錯了。”
這大概是林夕從凱因嘴裏聽到的,最接近“表揚”的話了。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卻發現臉部肌肉因爲長時間緊繃而有些僵硬。
“接下來……就是等待了?”
“嗯。”
凱因說。
“誘餌已經放出。”
“網已經張開。”
“接下來……”
他的聲音頓了頓,帶着一種冰冷的期待。
“就看那些‘客人’,什麼時候……願意上門了。”
“你回去休息。”
“養精蓄銳。”
“真正的考驗……很快就要來了。”
林夕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她拖着疲憊不堪的身體,慢慢地走回核心區那片屬於自己的角落。
靠着巢壁滑坐下來。
閉上眼睛的瞬間,無邊的困意便如同黑色的水,將她徹底吞沒。
在陷入深度睡眠的前一秒。
一個模糊的念頭,劃過她的腦海。
誘餌,網,客人……
那麼在這場棋局裏,她和凱因……
又到底算是獵手,還是另一種意義上的……
獵物呢?
沒有答案。
只有巢深處,那永恒不變的、低沉而規律的搏動聲。
如同倒計時。
滴答。
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