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景琛那句“我幫你背東西”,在蘇念心裏砸出一個清晰的回響。
這個男人,正在用他最笨拙的方式,試圖走進她的世界。
這個認知,讓蘇念的血液都熱了起來。
她瞥了一眼背簍裏滿滿的野芹菜、木耳和山藥,山林的饋贈固然豐厚,但她的終極目標,是那片蔚藍的大海。
要攻陷顧景琛,必須動用核武器。
海鮮,就是這座海島上的核武器。
何況,她今天還找到了野山姜和野花椒。
有了這兩樣去腥增香的神器,她有絕對的把握,給顧景琛帶來一場味蕾的雪崩。
一個“海陸盛宴”的計劃,瞬間在她腦中勾勒完畢。
下午,太陽西斜,金光灑在海面上。
蘇念估算着位,拎上她的小鐵桶和小錘子,直奔海邊。
今天的風浪很小,水退得極遠,露出一大片墨黑色的礁石群。
蘇念繞開平庸的淺灘,徑直走向那片她早已摸透的寶藏地帶。
她的“美食雷達”功率全開。
很快,在一處海藻叢生的礁石縫隙裏,她鎖定了目標。
幾只橫行霸道的大青蟹,正揮舞着巨鉗,耀武揚威。
蘇念與它們鬥智鬥勇,用鐵鉤子巧勁一勾一引,三只最肥壯的“蟹將軍”便被她淨利落地請進了桶裏。
接着,是生蠔區。
她熟練地揮動小錘子,敲擊,撬動,清脆的響聲在礁石間回蕩。
不過片刻,小半桶鼓鼓囊囊的生蠔到手。
每一只都殼厚肉肥,撬開就是一汪清澈的海水和一團顫巍巍的白色蠔肉。
還不夠。
蘇念的目光投向礁石區的邊緣,那裏有一個常年被淹沒的深水坑。
今天水退得罕見地低,水坑的水位下降了大半。
她心頭一跳,走了過去。
水坑清澈見底,幾條小魚悠哉遊動。
蘇念的視線掃過水底,忽然,她的呼吸停滯了。
一塊石頭底下,半截赤紅色的魚尾,正輕輕擺動。
蘇念的心跳驟然加速。
紅石斑!
這種魚肉質緊實鮮美,通常只在深水區活動,極難捕獲,是真正的珍品。
今天這條,是被漲的海水送進了這個天然陷阱。
蘇念放輕了腳步,連呼吸都壓抑着。
徒手抓,絕無可能。
她目光飛速掃過四周,一被海浪沖上岸的分叉枯樹枝,映入眼簾。
她立刻跑過去撿起,將分叉的一頭在粗糙的礁石上反復打磨,磨出銳利的尖端。
一把簡易的魚叉,成了。
蘇念屏住呼吸,雙手緊握“魚叉”,回到水坑邊。
她的眼睛死死鎖定石頭下的那抹紅色。
就是現在!
蘇念手臂肌肉瞬間繃緊,用盡全力,將手中的樹枝猛地刺入水中!
“噗!”
一聲悶響,尖銳的木叉精準地貫穿了魚身。
劇痛讓大魚猛地從石下竄出,在水坑裏瘋狂翻滾,瞬間攪渾了池水。
一股巨大的力道順着樹枝傳來,差點將蘇念整個人拖下水!
蘇念死死攥住樹枝,手臂青筋暴起,與水下的巨物展開了一場純粹的力量角逐。
幾個回合後,大魚掙扎的力道終於衰弱。
蘇念看準時機,猛地發力,將它一把挑出了水面!
一條足有兩三斤重的大紅石斑,重重摔在礁石上,尾巴還在不甘地啪啪作響。
蘇念累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口劇烈起伏,臉上卻綻放出勝利的笑容。
螃蟹、生蠔、紅石斑。
今晚的盛宴,主角齊了。
提着沉甸甸的戰利品回到家,天色已擦黑。
蘇念來不及休息,一頭扎進廚房。
一場盛大的烹飪交響樂,就此奏響。
她先處理最珍貴的紅石斑。
魚身中段最精華的部分,被她片成厚薄均勻的雪白魚片,用少許鹽和料酒醃制。
魚頭魚尾則另放,準備熬湯。
接着是三只張牙舞爪的大青蟹。
刷洗,開蓋,去腮,斬塊,動作行雲流水。
生蠔被撬開,清水略沖,整齊地碼放在大盤中。
準備就緒,灶台點火。
第一口鍋,爲了今晚的絕對主菜——水煮魚片。
鍋裏倒上珍貴的花生油,油熱,抓一把今天新采的野花椒和辣椒入鍋。
小火慢煸。
“滋啦——”
一股辛香麻辣的復合香氣,如同炸彈般在廚房引爆,霸道地鑽進鼻腔,瞬間讓人頭皮發麻,口舌生津。
這是這個小院從未有過的,帶着魔性的味道。
待花椒與辣椒的香氣徹底融入油中,她將它們撈出備用。
鍋裏浸滿麻辣精華的底油,放入野山姜片和蔥段,再次爆香。
沖入滾水。
湯底沸騰的瞬間,她將醃好的魚片一片片滑入。
雪白的魚片遇熱,立刻蜷曲成漂亮的卷兒。
不過十幾秒,蘇念果斷關火,將魚片和湯汁一同盛入大碗,再把之前煸香的野花椒和辣椒鋪在魚片之上。
最後一步,畫龍點睛。
她另起一鍋,燒了小半勺滾油,燒到青煙直冒。
然後,猛地澆在鋪滿辣椒花椒的魚片上!
“刺啦——!”
一聲驚心動魄的爆響!
一股由麻、辣、鮮、香混合升華的白煙沖天而起,濃烈到仿佛有了實質,穿透門窗,向整個院子彌漫開去。
水煮魚片,成了。
蘇念毫不停歇,立刻起鍋做第二道菜:蔥姜炒蟹。
底油爆香蔥姜,下蟹塊大火翻炒。
蟹殼在高溫下迅速轉爲誘人的橘紅。
鍋邊淋入醬油和料酒,香氣再次升騰。
蓋蓋燜煮,讓醬汁的鹹鮮和蔥姜的辛香,徹底滲入每一絲蟹肉。
第三道,蒜蓉烤生蠔。
沒有烤箱,但蘇念有土辦法。
她把煤爐燒得旺旺的,將撬開的生蠔直接放在爐火的鐵網架上。
蠔肉裏的汁水開始沸騰,冒着細密的氣泡。
她將調好的蒜蓉油,均勻地鋪在每一只生蠔上。
蒜香被高溫激發,與蠔肉的鮮美融合,滋滋作響。
那聲音,光聽着就讓人瘋狂分泌唾液。
最後,魚頭魚尾加上幾塊野芋頭,滾出一鍋白色的魚頭湯。
當顧景琛拖着一身疲憊,結束高強度訓練回到家時,剛到院門口,他的腳步就猛地釘在了原地。
一股他從未聞過的、極具侵略性的香氣,鑽進了他的鼻腔。
這味道太復雜了。
有他熟悉的海洋的鮮,但更多的是一種辛辣的、帶着奇特麻香的、從未體驗過的味道。
這味道像一只無形的手,蠻橫地攫住了他的嗅覺,讓他沉寂多年的味蕾瞬間復活。
他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一聲。
他推開門。
然後,他徹底愣住了。
小小的木桌上,被菜肴擺得滿滿當當。
正中央,是一大碗紅油亮湯的水煮魚片,雪白的魚肉在辣椒和花椒的覆蓋下若隱若現,視覺沖擊力驚人。
旁邊,是一盤醬色濃鬱、蔥姜香撲鼻的炒螃蟹。
另一邊,是十幾只還在滋滋冒油的烤生蠔,金黃的蒜蓉鋪在白的蠔肉上,香得讓人腿軟。
還有一大盆熱氣騰騰的白色魚頭湯。
主食是簡單的白米飯,被細心地堆成了兩個小山包。
這……
這哪裏是家裏的飯桌,分明是城裏最火爆飯館的後廚。
蘇念系着圍裙,端着一碟涼拌野菜走出來。
她額角掛着細汗,臉頰被灶火熏得紅撲撲的,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寫滿了期待。
“你回來啦?”她笑着招呼他,語氣裏是藏不住的雀躍,“快去洗手,今天的菜,保證你從來沒吃過!”
顧景琛的喉結用力地滑動了一下。
他沒有說話,像個指令明確的機器人,轉身去院裏打水洗手。
只是那動作,比平時快了不止一倍。
當他重新坐到桌邊,看着這一桌豐盛到不像話的晚餐,一種陌生的情緒在他中劇烈翻涌。
他常年吃着食堂寡淡的大鍋飯,食物對他而言,只是維持體能的燃料。
他從不知道,食物可以有這麼斑斕的色彩,可以有這麼復雜的香氣,可以……如此勾魂。
“先嚐這個,水煮魚片。”
蘇念夾起一片最嫩的魚肉,放進他碗裏,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
“我今天剛找到的野花椒,味道絕了。”
顧景琛看着碗裏那片裹着紅油的雪白魚肉,沉默地夾起,送入口中。
魚肉入口的瞬間,他的咀嚼,停了。
一股極其霸道的麻辣,在他口腔裏轟然炸開!
那不是單純的辣,而是一種帶着奇異麻感的、層次豐富的香。
魚肉嫩滑到極致,幾乎不用嚼就在舌尖化開,只留下滿口的鮮甜。
麻、辣、鮮、香、嫩、滑……
無數種感覺交織爆炸,像一場盛大的煙火,在他的味蕾上,在他的腦海裏,轟然引爆。
顧景琛那張冷峻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空白。
他吃了二十多年的飯,從未想過“好吃”的盡頭,是這樣的光景。
“怎麼樣?”蘇念期待地問。
顧景琛沒有回答。
他只是默默地又夾起一片,再次送入口中。
這一次,他咀嚼的動作極慢,像是在用全部的感官,分析這股顛覆他認知的味道。
接着,他的筷子伸向了蔥姜炒蟹。
他掰開一只蟹腿,吮吸湯汁。
醬香濃鬱,蔥姜辛辣,完美地將蟹肉的鮮甜推向了頂峰。
他又拿起一只烤生蠔。
蠔肉外層微焦,內裏飽滿多汁。
蒜蓉的焦香和蠔肉的鮮美在口中交融,他甚至忍不住閉了一下眼睛。
這頓飯,顧景琛吃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慢,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專注。
他不像在吃飯。
他像是在進行一場神聖的巡禮,用舌尖,去探索一個他從未踏足過的全新世界。
蘇念小口吃着飯,大部分時間都在看他。
看着這個鋼鐵般的男人,被自己親手做的菜,震撼到失語。
一種巨大的、滾燙的滿足感,填滿了她的心髒。
一頓飯,在奇異的安靜中結束了。
桌上的盤子,空了。
那一大碗水煮魚片,連紅油湯汁都被顧景琛拌着米飯,吃得淨淨。
他靠在椅背上,看着杯盤狼藉的桌面,第一次露出了有些撐到的表情。
他放下筷子,沉默了很久。
很久。
然後,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着蘇念,終於開口。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帶着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蘇念。”
“嗯?”蘇念微笑着應道。
“這些……”他指了指桌上的空盤,似乎在腦中搜索着合適的詞語,最後,他放棄了。
他用最直接的方式問道:“你是怎麼做到的?”
這個問題,和他之前的任何一次提問都不同。
裏面沒有試探,沒有懷疑。
只有最純粹的,發自內心的,被徹底擊潰後的震撼與敬佩。
蘇念的心,猛地一顫。
燈光下,男人輪廓分明的側臉,那雙總是冷硬的眼睛裏,此刻仿佛融化了千年的冰雪。
那是一種名爲“折服”的光。
她知道,他們之間那層最堅硬的冰,被這頓極致的麻辣海鮮,徹底擊碎了。
這不是簡單的喜歡。
這是從味蕾到心靈的,一場徹底的征服。
“因爲……”蘇念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我想把你喂胖一點呀。”
顧景琛愣住了。
他看着她狡黠的笑容和明亮的眼眸,那顆剛被美食撼動的心,又被這句話狠狠撞了一下。
他站起身,在蘇念驚訝的目光中,默默地開始收拾桌上的碗筷。
這一次,蘇念沒有阻止他。
她只是靠在門框上,看着那個高大的背影,在狹小的廚房裏笨拙地忙碌。
海島的夜風吹來涼意,屋子裏,卻滿是飯菜的餘溫。
還有一種名爲“家”的煙火氣,正在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