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韓罪醒來時，公寓裏靜得異乎尋常。不是那種平裏有條不紊的安靜，而是一種……空寂。他赤腳走出客房，客廳整潔如新，消毒水的味道淡去，只剩空氣淨化器單調的嗡鳴。餐桌空空如也，沒有等待他的標準化早餐，也沒有那個坐在固定位置、連咀嚼頻率都似乎經過計算的身影。
主臥的門敞開着一條縫，裏面同樣空無一人，床鋪平整得沒有一絲褶皺，仿佛從未有人睡過。所有屬於姜安的私人物品——書桌上那幾支特定的筆，床頭那盞設計簡約的閱讀燈旁常放的一小瓶安神噴霧，甚至浴室裏那套他專屬的、沒有任何香味的洗漱用品——全都消失了。
走得淨利落，不留痕跡，就像用消毒水抹去油漬一樣徹底。
韓罪在空蕩蕩的公寓中央站了一會兒，然後低低地、從腔裏滾出一聲嗤笑。
“膽小鬼。”
聲音在過分安靜的空間裏顯得有些突兀。他是在說姜安，或許也是在說別的什麼。
意料之中，不是嗎？姜安那種人，怎麼可能容忍一個持續存在的“污染源”同處一個屋檐下？昨天的消毒大作戰只是第一道防線，發現無法徹底“淨化”後，直接物理撤離，退回到他安全可控的其他“標準配置”堡壘裏，這才是姜安的行事風格。
韓罪甚至能想象出姜安離開時的心情：一部分是終於擺脫了不適源的鬆了口氣，一部分是對自己竟會允許這種“變量”靠近的懊惱與自省，還有一部分……大概會用“觀察需要距離”、“確保工具在可控範圍內”之類的理由來粉飾太平，禁止自己去探究那更深層的、連他自己都不願細想的原因。
姜安大概覺得，只要拉開物理距離，就能重新掌控局面，將韓罪重新定義爲一把只需要在特定時刻出鞘、用完即收回刀鞘的“刃”。
可惜，韓罪從來就不是一把甘於被收藏的刀。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樓下城市蘇醒的脈絡。姜安會去哪裏？另一間同樣冰冷潔淨、毫無個性的公寓？還是姜家那座守衛森嚴、更不自由的祖宅？無所謂。只要他還在這個城市，還在那個精致脆弱的殼子裏。
一個念頭，如同蟄伏已久的毒蛇，悄然探出頭，吐着信子。
你不是最在乎形象，最擅長維持那副溫潤完美、無懈可擊的假面嗎？不是最喜歡躲在層層防護之後，控一切嗎？
那如果，把你的假面放到聚光燈下，讓無數雙眼睛看着你，追捧你，觸碰你……你會怎麼樣？
韓罪轉身走回客房，拿出那個老舊但功能齊全的黑色手機。他沒有聯系任何人，而是下載了一個最熱門的社交軟件，用虛擬信息和網絡代理，迅速注冊了一個全新的小號。頭像空白，名字是一串隨機字母，簡介空無一物，像一個真正的、毫無存在感的幽靈。
然後，他開始“工作”。
他手機裏有幾張姜安的照片——不是偷拍，而是在某些公開場合，或者之前短暫“同居”時，姜安無意中落入鏡頭的側影或背影。姜安確實有副極好的皮囊，蒼白，精致，眉眼如畫，穿着剪裁合體的昂貴衣物時，那種清冷矜貴、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幾乎要沖破屏幕。那是與韓罪身上每一道傷疤、每一寸粗糙皮膚截然相反的“完美”。
韓罪挑選了最清晰、角度最好的一張——是姜安某次坐在咖啡館窗邊看書的側影，陽光給他鍍上一層柔和的虛光，顯得溫柔又疏離。他將照片稍微處理了一下，模糊掉可能暴露具體地點的背景細節，然後，配上精心編撰的文字：
[偶然遇見的極品帥哥，氣質絕了！溫柔又有禮貌，偷拍一張（侵刪）應該是在附近上班的白領精英吧？不知道有沒有女朋友……]
文字風格完全模仿網絡上常見的花癡路人，帶着恰到好處的激動和克制。
發送。
然後，他通過這個小號，找到幾個以分享“素人帥哥”、“街頭男神”爲主題的營銷號，以及一些活躍的本地生活博主，花錢——用的是姜安之前“預付”的、讓他處理“髒活”的經費中的一部分——讓他們轉發、點贊、評論，配上諸如“這顏值是真實存在的嗎？”“求坐標！”“三分鍾，我要知道這位帥哥的所有信息！”之類的煽動性話語。
初始流量很快滾動起來。人們對美好皮囊的追逐是永不停歇的。姜安那種介於易碎感和清冷感之間的獨特氣質，迅速戳中了大量網友，尤其是年輕女性的審美點。評論區開始熱鬧起來，有人猜測他的職業，有人模仿他的穿搭，有人單純舔屏。
韓罪冷靜地看着這一切，如同一個技藝高超的提線木偶師，在幕後控着無形的絲線。他並不滿足於此。熱度需要持續澆灌，也需要“巧合”來推波助瀾。
幾天後，他通過小號，“無意”中在另一個分享城市精致生活的博主評論區“透露”：
[啊啊啊好像又看到這位帥哥了！今天在XX金融中心樓下咖啡店外看到側影，簡直一模一樣！穿的灰色西裝絕了！就是氣場太強沒敢上去要聯系方式……]
“XX金融中心”，是姜家旗下一家重要公司總部所在地，姜安偶爾會去。時間、地點、衣着，半真半假，足以引人遐想。
又過了兩天，另一個小號（韓罪注冊了不止一個）在本地一個高端商場的熱門打卡點分享照片，“巧合”地拍到了一個正在奢侈品店前與人交談的模糊側影，配文：“偶遇豪門貴公子？這側顏這氣質，身邊跟着的人好像也是精英範兒……”
照片很模糊，但身形和氣質指向性明確。評論區立刻有人將之前“金融中心帥哥”的帖子聯系起來，驚呼“是同一個人！”“果然不是普通白領！”“這是哪家的少爺出來體驗生活嗎？”
流言和想象是最好的發酵劑。一個“溫柔多金、相貌優越、神秘低調的頂級男神”形象，在韓罪巧妙的控和網友自發的添磚加瓦下，迅速構建起來，並且越來越具體，越來越有“實感”。甚至開始有所謂的“知情人士”出來“爆料”，說他姓姜，家世顯赫，本人能力出衆但身體不太好，所以格外低調雲雲，真真假假，難以分辨。
熱度持續攀升，姜安那張偷拍的側影照開始在更多平台流傳。
終於，在一次姜安前往一家私人畫廊參加小型開幕活動的傍晚，事情迎來了一個小高。
不知是哪個消息靈通的“粉絲”或單純湊熱鬧的路人，將姜安即將現身的消息散布了出去。當姜安的車低調地停在畫廊側門時，卻發現那裏已經聚集了二三十個舉着手機、神情興奮的年輕男女，以女孩居多。他們看到姜安下車，立刻發出小小的驚呼，手機攝像頭齊齊對準了他。
姜安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今天穿着一身煙灰色的休閒西裝，襯得膚色愈發白皙，眉眼在傍晚的天光下有種驚心動魄的精致。面對突如其來的鏡頭和目光，他臉上沒有任何驚慌或錯愕，幾乎是在瞬間就切換到了慣常的、無懈可擊的溫潤模式。
他微微頷首，唇角勾起一個恰到好處的、疏離又禮貌的弧度，目光平靜地掃過人群，沒有停留，也沒有閃避。保鏢試圖上前隔開人群，姜安卻輕輕抬手制止了。
“謝謝大家。”他的聲音不高，清潤溫和，透過略顯嘈雜的環境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不過這裏是私人活動場所，希望大家理解，不要打擾到畫廊和其他客人。”
態度無可挑剔，語氣溫和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持。他甚至還對幾個看起來年紀很小、激動得臉都紅了的女孩笑了笑，提醒她們注意安全。
然後，他示意畫廊工作人員和保鏢，溫和但堅決地請人群散去，並特意讓助理留下了，給在場每個人都送了一杯附近高端咖啡館的熱飲，客氣地表示“天氣涼，一點心意，謝謝大家的喜愛，但請不要再聚集了”。
處理得完美。溫柔，體面，充分考慮到了各方情緒，又迅速控制了局面。圍觀的人群在得到“男神”親口安撫和贈飲後，大多心滿意足地散去，還紛紛在網上誇贊他“真人比照片還帥”、“好溫柔好有修養”、“果然家教很好”。
姜安在衆人的注視和手機的追隨下，步履從容地走進了畫廊。門在身後合攏，隔絕了外界的所有視線。
門內，畫廊柔和的光線下，姜安臉上那副溫潤的面具瞬間剝落。他嘴角的弧度消失，眼神冷得像淬了冰。他沒有立刻進入展廳，而是站在原地，對緊隨其後的特助低聲快速吩咐，聲音裏帶着壓抑的寒意：
“查。從最早那張照片開始查，所有轉發推波助瀾的賬號，資金來源，IP地址，尤其是今天消息是怎麼泄露的。我要知道是誰在背後搞鬼。”
特助立刻應下，轉身去辦。
姜安這才邁步往裏走，但細心的人會發現，他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用力攥緊了，指尖陷進掌心，留下深深的印子。剛才被那些陌生目光裸地打量、被鏡頭毫無死角地對準的感覺，如同無數細密的針，扎在他過度敏感的神經上。那些興奮的、好奇的、甚至是愛慕的眼神，在他感覺裏，都帶着外界未經過濾的“污染”和無法掌控的“變量”。
活動間隙，他去洗手間。站在光可鑑人的洗手台前，他打開水龍頭，水流譁譁。他擠了大量的菌洗手液，近乎粗暴地揉搓着雙手，尤其是剛才被幾個大膽粉絲試圖握手時，他出於禮節快速輕觸過的手指。一遍，兩遍，直到皮膚泛起不正常的紅色，摩擦得生疼，才用溫水沖淨。
然後，他抽了幾張紙巾，仔細擦，連指縫都不放過。擦手的紙巾被他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仿佛上面沾了什麼致命的病菌。
活動結束，回到他暫時落腳的、另一處同樣潔淨卻空蕩的公寓。進門第一件事，他脫下了今天穿的那身煙灰色西裝外套。布料上似乎還殘留着畫廊裏不同香水的混合氣味，以及……或許有某個粉絲激動時不小心蹭到的、極其微小的粉底或發膠顆粒？
他拎着那件價值不菲的外套，站在玄關，只猶豫了一秒，便徑直走向專門的衣物處理櫃，將它扔了進去，標記爲“待特殊清潔”——實際上，他知道，這件衣服很可能不會再穿了。就像那天早餐的碗碟一樣，任何直接暴露於“失控”環境、可能沾染“污染”的物品，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徹底棄置。
做完這一切，他才走到客廳中央。窗外，城市燈火璀璨，如同倒懸的星河。
他站在滿城虛假的星光下，臉色蒼白，眼神幽深冰冷。
幕後的人……會是誰？
商業對手？家族裏那些不安分的旁系？還是……
韓罪的名字，再次浮現在他腦海。
如果是他……他這麼做，是想什麼？僅僅是爲了惡心自己？報復自己那天的“消毒”和離開？
姜安走到酒櫃前，倒了一杯冰水，慢慢喝着，冰冷的液體劃過喉嚨，壓下心頭翻涌的燥意和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被公然擺上貨架般展示的屈辱感。
犯罪……
你以爲，把我推到台前，讓更多人看到我這副皮囊，就能打破什麼嗎？
姜安放下杯子，玻璃與大理石台面碰撞，發出清脆卻冰冷的一響。
他拿起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他沒什麼表情的臉。他需要更詳細、更及時的調查報告。也需要……重新評估一下，那把他以爲已經暫時收好的“刀”，究竟在打什麼算盤。
而城市的另一隅，那間空蕩蕩的公寓裏，韓罪正靠在沙發上，刷着手機上關於“畫廊偶遇溫柔男神”的最新討論和照片。看着照片裏姜安那完美到虛假的溫潤笑容，以及文字描述裏對他“體貼入微”送熱飲的贊揚，韓罪忍不住低笑出聲，笑聲在空寂的房間裏回蕩。
演得真好，瓷娃娃。
被無數陌生目光和鏡頭包圍的感覺如何？被追捧，也被審視，無處可藏。
他關掉手機屏幕，在黑暗中睜着眼。
這才只是開始。
我要讓你習慣這聚光燈，習慣這被衆人目光舔舐的感覺，習慣你這副完美的皮囊成爲公共財產。
然後，再看着你，在這虛假的星光下，一點點裂開。
那場景，一定比打斷誰的腿，要有意思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