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裏,那盤被冷落的早餐靜置在晨光中,逐漸失去了最後一點熱氣。油條的金黃色澤變得暗沉,外皮不再酥脆;豆腐腦表面的紅油凝結成薄薄的一層,蔥花和榨菜末蔫蔫地泡在略微渾濁的湯汁裏。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這間潔淨空間無聲的、持續的“污染”。
姜安站在幾步開外,身體僵硬得像一座冰雕。理智與本能,準則與那點微妙的好奇(或者說,是對韓罪挑釁的某種不甘示弱的回應),在他腦中激烈交戰。
吃?絕不可能。那違背了他從小到大刻入骨髓的生存法則。每一口都可能是不明來源的細菌、未受控的油脂、潛在的過敏原。他的身體經不起任何意外,尤其是這種毫無必要的、自找的“意外”。
不吃?那碗東西就放在那裏,像韓罪丟過來的一個標記,一個證明他姜安的秩序可以被輕易侵入的證據。讓韓罪看笑話?不,更糟的是,這可能會讓韓罪覺得,他找到了一個可以持續拿捏的弱點。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姜安的指尖冰涼,額角甚至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不是熱,而是某種心理上的極度不適帶來的生理反應。他盯着那碗逐漸冷卻的豆腐腦,仿佛看着一個正在緩慢釋放毒氣的源頭。
最終,對“髒”的深層恐懼和對自己身體絕對負責的準則,壓倒了一切。他不能冒這個險,哪怕只是心理上的不適,也可能引發不必要的生理應激。
他猛地轉身,不再看那餐桌,快步走向內線電話,幾乎是有些急促地按下呼叫保姆的按鍵。
“李姨,立刻上來一趟。餐廳餐桌上的東西,全部清理掉。用雙層垃圾袋密封,立刻拿出去。桌面、地面、空氣,全面消毒。用最高標準的消毒劑,徹底清潔。”他的聲音還算平穩,但語速比平時快,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吩咐完,他像是逃離什麼瘟疫現場一樣,迅速離開了餐廳區域,徑直走向自己的主臥。他甚至沒有去書房處理晨間公務的打算——那個空間此刻也仿佛被“污染”的氣息隱約侵擾了。
主臥的門在他身後緊緊關上。
幾分鍾後,保潔李姨帶着全套清潔工具和消毒用品匆匆上來。看到餐廳桌上那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已經冷掉的廉價早餐時,她也愣了一下,但很快按照姜安的吩咐,動作麻利又極其仔細地將東西清理掉,仿佛在處理醫療廢料。接着是細致的擦拭、噴灑、拖地,甚至開啓了空氣淨化器的加強模式。濃烈的消毒水氣味漸漸彌漫開來,試圖覆蓋掉那一點點早已消散殆盡的、屬於街頭早餐的煙火氣。
客房裏,韓罪沖完澡,換了身淨衣服,正用毛巾擦着頭發。他聽到了外面隱約的動靜:姜安急促的吩咐聲,保潔上樓的腳步聲,清理物品的窸窣聲,以及後來漸漸濃烈起來的消毒水味道。
他擦頭發的動作慢了下來,嘴角勾起一個了然的、帶着譏誚弧度的笑。
意料之中。
甚至,姜安糾結的時間,比他預想的還要長一點。看來那份早餐帶來的“污染”想象,對瓷娃娃的沖擊力確實不小。
他走到門邊,將房門拉開一條縫。濃烈的消毒水氣味撲面而來,有些嗆人。他看到保潔阿姨正戴着口罩和手套,一絲不苟地擦拭着餐廳的每一寸表面,神情嚴肅得像在進行一場手術。
韓罪輕輕關上門,背靠着門板,無聲地笑了。看吧,這就是姜安。用最徹底、最物理的方式,抹去一切不符合他世界規則的東西,試圖讓一切恢復“正常”,恢復那種冰冷、精確、無菌的“正常”。
但這正常,是多麼脆弱,多麼……自欺欺人。
沒過多久,韓罪的房門被輕輕敲響。不是姜安,是另一個姜安常用的生活助理,一位姓陳的年輕男人,總是穿着筆挺的西裝,面無表情。
“韓先生,”陳助理的聲音透過門板傳來,客氣而疏離,“姜先生吩咐,請您再去沐浴一次,使用主浴室櫃子裏那套深藍色的洗護用品,那是加強清潔菌的。另外,您房間內的所有床品、毛巾、浴袍,以及您今天穿過的衣物,都需要立刻更換。新的已經放在門口了。更換下來的物品我們會立即取走處理。”
韓罪拉開門,陳助理站在門外,手裏捧着一疊疊得整整齊齊的嶄新衣物和床品,旁邊還放着一個大的收納筐。
“沐浴?”韓罪挑眉,“我剛洗過。”
“姜先生吩咐,需要再洗一次,尤其是頭發和暴露在外的皮膚。”陳助理一板一眼地重復,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只是在傳達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指令,“爲了您的健康和環境清潔考慮。”
爲了“您的健康和環境清潔考慮”。說得真好聽。韓罪幾乎能想象出姜安在主臥裏,用那種冰冷又帶着壓抑煩躁的語氣下達這些指令的樣子。他是在消毒公寓,也是在“消毒”韓罪這個移動的“污染源”。
旁觀者清。韓罪太明白了,姜安想用這種近乎偏執的、程序化的清潔流程,來粉飾太平,來告訴自己一切都在控制之中,來抹去早餐帶來的心理不適和秩序擾動。仿佛只要把東西扔掉,把表面擦淨,把人從頭到腳用菌產品洗一遍,換掉所有可能沾染“外部氣息”的物品,那個由他絕對掌控的、潔淨無菌的世界就又能穩固如初。
幼稚。又可笑。
但韓罪沒說什麼,只是扯了扯嘴角,接過那疊新衣物和床品。“知道了。”他語氣平淡。
陳助理微微頷首,退後一步,等着他行動。
韓罪抱着東西,轉身去了主浴室——那個他第一次來時就覺得像酒店套房的浴室。果然,在鏡櫃裏找到了一套深藍色包裝、沒有任何香味、標籤上印着復雜英文成分和“醫用級”、“強效清潔”字樣的洗護用品。
他依言又洗了一遍。水溫調得很高,那些洗護用品帶着強烈的、類似消毒水的化學氣息,洗完後皮膚有些緊繃發,頭發也澀澀的。他擦身體,換上全新的、同樣質地柔軟卻毫無個性的家居服。
走出浴室時,陳助理已經帶着兩名工作人員,將他房間裏原來所有的床單、被套、枕套、毛巾、浴袍,連同他早上換下來的那身運動服,全都收走了,塞進那個大收納筐,蓋上蓋子,仿佛那是什麼危險的生化廢料。新的、一模一樣的床品已經鋪好,房間裏除了他這個人,似乎一切都被刷新了一遍,空氣裏也彌漫着一股淡淡的、屬於新紡織品的味道,以及尚未散盡的消毒水餘味。
“打擾了,韓先生。”陳助理再次微微躬身,帶着人和收納筐,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並輕輕帶上了門。
公寓裏再次恢復了那種過度整潔的寂靜。只有空氣淨化器還在不知疲倦地低聲工作着。
韓罪站在自己煥然一新的房間裏,手指拂過冰涼平滑的床單。所有他短暫停留過的痕跡都被抹去了,連他身上的氣息,都被那套強效洗護品覆蓋替換。
姜安想用這種方式告訴他:看,我可以輕易抹掉你帶來的“混亂”。這裏是我的地盤,規則由我定。你只是暫住者,你的存在必須符合我的標準。
很強勢,也很……無力。
因爲真正的“混亂”和“污染”,從來不是那些看得見的油漬或灰塵,而是人心裏的念頭,是那種不受控制的、想要打破規則的沖動。
韓罪走到窗邊,看着樓下街道上逐漸多起來的車流和人影。早餐店應該還在忙碌,散發着同樣的香氣,招待着形形的、不懼怕那點“髒”的普通人。
下一步要怎麼做呢?
直接對抗姜安的清潔指令?那太低級,也容易被反制,還可能觸及姜安真正的安全底線,導致破裂——目前他還需要這個庇護所。
無視?照單全收,表現得順從?那不符合他的性格,也會讓姜安覺得他好拿捏。
得做點什麼。既能讓姜安不舒服,又不會真的激怒他;既能持續地、細微地侵蝕他那套完美的秩序,又能讓自己在這個過程中,獲得更多信息、更多主動權,甚至……更多樂趣。
韓罪的目光落在自己剛剛被“消毒”過、還有些發緊的手指皮膚上。又移到窗外那充滿生機的、混亂的、被姜安視爲“污染源”的外部世界。
一個念頭,慢慢在他心底成形,帶着冰冷的戲謔和一絲躍躍欲試的惡意。
瓷娃娃,你以爲消了毒,換了東西,就能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嗎?
那我們就來看看,是你的消毒水厲害,還是這無孔不入的……生活本身,更頑固。
他轉身,走向書桌——一張同樣嶄新、沒有任何個人物品的桌子。他需要好好計劃一下,如何將這“粉飾太平”的遊戲,玩得更精彩些。
而主臥裏,姜安在經歷了徹底的沐浴、更換了所有床品、甚至讓人將主臥也加強清潔了一遍之後,終於感覺那種如影隨形的、心理上的黏膩不適感消散了些。他坐在同樣被擦拭得一塵不染的書桌前,試圖集中精神處理郵件,但指尖敲擊鍵盤的節奏,卻比平時快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凌亂。
他眼前偶爾還會閃過那碗豆腐腦和油條的畫面,但很快被他強行壓下,用更繁復的數據和更嚴密的邏輯思考覆蓋過去。
他成功地處理了“污染源”,重申了“規則”。韓罪也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了。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軌。
但他心底某個角落,卻有一種隱約的不安,像水面下細微的波紋,久久無法完全平息。
韓罪……真的會這麼聽話嗎?
那個滿身反骨、在泥濘裏打過滾的家夥,真的會甘心被他的消毒水程序“淨化”?
姜安盯着屏幕上跳動的光標,眼神深暗。
這場由一份早餐引發的、關於潔淨與髒污、秩序與混亂的無聲戰爭,才剛剛拉開序幕。而他,絕不打算退讓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