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林硯換上一身漿洗得淨挺括的長衫,將王秀才統計的缺糧名單仔細折好,揣進懷裏。張遠和王浩背着行囊,準備隨他一同去青溪縣衙,之後便從縣城分道,回府城準備會試。
“走吧,爭取今天把糧食的事敲定。”林硯拍了拍懷裏的名單,指尖能摸到紙張邊緣的粗糙,那是鄉親們一個個名字的重量。
青溪縣衙坐落在縣城中心,青磚灰瓦的院落透着肅穆,門口兩尊石獅子瞪着銅鈴大眼,威嚴得讓人不敢隨意喧譁。林硯走到門口,對着守門的差役拱手道:“勞煩通報一下,柳溪村舉人林硯,有事求見縣令大人。”
那差役斜睨着他,見他長衫雖淨卻無繡紋,身後跟着兩個同樣樸素的年輕人,臉上頓時露出幾分輕視:“縣令大人忙着呢,哪有空見你這號‘舉人’?”他特意把“舉人”兩個字說得輕飄飄的,顯然沒少應付想攀關系的酸秀才。
林硯耐着性子,將懷裏的名單露了個角:“在下是爲村裏申請救濟糧而來,柳溪村去年遭了旱災,好多人家快斷糧了,還請差役大哥通報一聲。”
“救濟糧?”差役嗤笑一聲,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每年來哭窮要糧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個個都說快斷糧,憑什麼就給你們村?我看你是中了舉,想借着名頭占便宜吧?”
張遠忍不住上前一步:“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新科解元林硯,柳溪村的林舉人!你敢這樣說話?”
差役這才眯起眼,重新打量林硯,見他雖衣着普通,卻身姿挺拔,眼神清亮,不似一般的酸儒,態度稍緩,卻仍不情願:“舉人又怎樣?縣令大人正在會見府城來的貴客,哪能說見就見?等着吧!”說完,便靠在門邊的柱子上曬太陽,閉目養神,再不理會他們。
林硯三人只好在衙門外的石階上坐下等。頭漸漸升高,曬得地面發燙,穿在身上的長衫都被汗浸溼了,黏在背上很不舒服。
“這差役也太過分了,哪有這麼對待舉人的?”王浩擦了把汗,語氣帶着不平。
張遠也有些急躁:“要不咱們先回去,改天再來?反正糧食的事也不急在這一天。”
林硯搖了搖頭,目光落在縣衙內院那棵探出牆頭的槐樹上:“不行,村民們還等着呢。王秀才說,村西頭的老秦家,昨天已經開始煮野菜了。再等下去,真要出人命了。”他摸了摸懷裏的名單,那上面的每一個名字,都對應着一雙期盼的眼睛。
又過了半個時辰,正當林硯覺得頭暈眼花時,一個穿着青色綢衫、戴着方巾的師爺從縣衙裏走了出來,手裏拿着個算盤,邊走邊撥弄着。
“請問是師爺嗎?”林硯連忙站起身,迎了上去,“學生林硯,柳溪村舉人,有事求見縣令大人。”
師爺停下腳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裏帶着審視:“你就是柳溪村那個中舉後,回村修水渠的林硯?我聽說過你。”他顯然在府城或縣裏的文人間,聽過關於林硯的傳聞。
“正是學生。”林硯拱手道,“學生此次前來,是想爲村裏申請救濟糧。去年冬天柳溪村遭了旱災,收成銳減,如今好多人家已經斷糧,再不想辦法,恐怕要出亂子。”
師爺點點頭,倒也沒爲難他:“縣令正在見縣丞,剛好有空當,我帶你進去吧。不過你的朋友得在外面等着。”
“多謝師爺。”林硯回頭對張遠和王浩道,“你們在外面稍等片刻。”
跟着師爺走進縣衙,裏面頓時涼快了許多。青磚鋪就的地面淨整潔,走廊兩旁種着蘭草和翠竹,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墨香,與外面的燥熱仿佛兩個世界。
縣令的書房在最裏面,門口站着兩個腰杆筆挺的差役,見師爺帶着人來,只是微微頷首,並未阻攔。
師爺進去通報了一聲,很快出來道:“縣令請你進去。”
林硯深吸一口氣,推門走進書房。書房陳設簡單,牆上掛着一幅“爲民”的字畫,縣令正坐在一張梨花木書桌後,和一個穿着五品官服的中年男子說話,想必就是縣丞。
“下官林硯,見過縣令大人、縣丞大人。”林硯躬身行禮,動作標準而恭敬。
縣令約莫五十多歲,面容和藹,眼角的皺紋裏帶着笑意,眼神卻很銳利,仿佛能看透人的心思:“不必多禮,你就是林硯?”
“是,學生林硯。”
“聽說你中舉後,沒去府城赴宴,反而回村裏修水渠了?”縣令放下手裏的茶盞,饒有興致地問,“很多舉人都忙着結交權貴,你倒好,跑去苦力,不怕人笑話?”
旁邊的縣丞冷哼一聲,語氣帶着不屑:“一個舉人,不好好閉門讀書準備會試,卻跑去跟泥腿子一起挖渠,成何體統?簡直是有辱斯文!”
林硯平靜地迎上縣丞的目光,不卑不亢地回答:“學生覺得,斯文不在衣着,不在排場,而在心裏裝着什麼。村民們等着水渠澆地,等着糧食下鍋,學生與其在府城聽人空談學問,不如回去做點實事。學問若不能幫到百姓,讀得再多,又有什麼用?”
縣令贊許地點了點頭,對縣丞道:“我倒覺得,林舉人說得在理。咱們當官的,不就是要爲百姓辦實事嗎?”他轉向林硯,“你要申請救濟糧,情況屬實嗎?”
林硯連忙從懷裏掏出名單,雙手遞了上去:“大人請看,這是柳溪村缺糧人家的統計,共有三十七戶人家斷糧,八十六戶人家存糧不足十,都是王秀才和村裏的長輩一起統計的,絕無虛言。”
縣令接過名單,仔細看了看,又遞給縣丞。縣丞雖不情願,但還是認真看了一遍,最後撇撇嘴,沒找出什麼錯處。
“柳溪村去年確實遭了旱災,我有印象。”縣令放下名單,對縣丞道,“撥五十石糧食給柳溪村吧,讓他們按戶分發,確保每家都能撐到秋收。”
縣丞皺了皺眉:“大人,今年縣裏的救濟糧本就緊張,給他們五十石,其他村子要是效仿……”
“其他村子有困難,也一樣按規矩申請便是。”縣令打斷他,“但柳溪村的情況緊急,先解決他們的。”語氣雖溫和,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
縣丞不敢再反駁,只好應道:“是,下官這就去安排。”
林硯心裏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連忙躬身行禮:“多謝縣令大人!學生替柳溪村的鄉親們,謝過大人的恩德!”
縣令笑着擺擺手:“不必謝我,要謝就謝你自己。若不是你肯爲鄉親們跑腿,肯放下舉人的架子,這糧食也不會這麼順利批下來。”他看着林硯,眼神誠懇,“林舉人,記住今天這份心。無論將來做多大的官,都別忘了,百姓的子,才是咱們當官的基。”
“學生謹記大人教誨。”林硯深深鞠了一躬。
從縣衙出來,陽光依舊刺眼,但林硯心裏卻一片清涼。張遠和王浩連忙迎上來:“怎麼樣?成了嗎?”
“成了!縣令批了五十石糧食!”林硯笑着揚了揚手裏的批文,那上面蓋着縣衙的紅印,沉甸甸的。
“太好了!”兩人都鬆了口氣,臉上露出真心的笑容。
三人走到縣城門口,張遠和王浩要在此分道,回府城準備會試。
“林硯,我們先走了,你也早點處理完村裏的事,回府城準備會試。”張遠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浩也道:“到了府城,咱們再聚。祝你會試順利,金榜題名!”
“好,一路保重。”林硯拱手道,“也祝你們旗開得勝。”
看着張遠和王浩的身影消失在路的盡頭,林硯轉身往柳溪村的方向走去。陽光灑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長,懷裏的批文仿佛帶着糧食的清香,催促着他快點、再快點。
他知道,村裏的鄉親們還在等着他,等着那五十石糧食,等着一個安穩的秋收。而他,不能讓他們等太久。
至於會試?那是之後的事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把糧食平平安安運回村裏,把鄉親們的子,先穩穩當當地撐下去。
腳下的路還很長,但林硯的腳步,卻比來時更加輕快、堅定。因爲他知道,自己走的每一步,都連着柳溪村的炊煙,連着鄉親們的期盼。這,比任何功名都更讓他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