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雪化得比想象中慢。

立春都過了半個月,山陰處的雪堆還頑固地賴着,只在正午陽光最烈時,才不情不願地淌下幾道髒兮兮的水線。雲門寺的存糧,卻像這化雪的水,一天比一天少得明顯。

這天早晨,契此去米缸量米時,手指觸到了缸底。糙米只剩下薄薄一層,鋪在缸底,像大地最後一件單衣。他沉默地舀出今天份的量——比昨天又少了一成,倒入大鍋時,米粒敲擊鍋底的聲音都顯得空曠。

負責粥棚的慧覺師父看在眼裏,嘆了口氣:“還能撐十天。”

“十天之後呢?”旁邊幫忙的居士問。

慧覺沒回答,只是用力攪動鍋裏的粥,攪得更勻些,讓每一勺都能舀起幾粒米。

早齋的鍾聲照常響起。飯堂裏坐滿了人,碗筷聲卻比往安靜。每個人都低頭喝着自己碗裏的粥,喝得很慢,很仔細,好像慢一點,就能多頂一會兒餓。

契此坐在角落裏,看着這一幕。阿醜和招娣坐在他旁邊,兩個孩子也學着他的樣子,小口小口地喝。招娣喝完最後一口,還把碗沿舔了一圈。

“師父,”她小聲說,“明天……是不是更稀了?”

“嗯。”契此沒隱瞞。

“那……我們能去挖野菜嗎?後山雪化了的地方,我昨天看見有薺菜。”

契此摸摸她的頭:“下午帶你去。”

這時,飯堂那頭忽然傳來爭吵聲。

是那個會木工的老趙,和另一個新來的難民。老趙臉紅脖子粗:“你憑什麼多打一勺?大家都是一碗!”

“我兒子病着,需要營養!”那人也不示弱,手裏緊緊護着個破碗。

“誰家沒難處?就你特殊?”

眼看要動手,慧明方丈站了起來。他沒說話,只是走過去,拿過那人手裏的碗,把自己碗裏還沒動過的粥,倒了一半進去。

然後,又走到老趙面前,把剩下的半碗,倒進老趙碗裏。

“現在公平了?”方丈問,聲音很平靜。

老趙和那人都愣住了,臉一陣紅一陣白。飯堂裏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看着方丈手裏那個空空如也的碗。

“糧食不夠,是老天爺給的難。”方丈環視衆人,“但人心不夠,是自己給的劫。從今天起,老衲的粥,分給最需要的人。有意見的,可以來找老衲說。”

沒人說話。

方丈把空碗放回桌上,轉身走了。他的背影挺得筆直,但契此看見,他走過門檻時,腳步微微踉蹌了一下。

是餓的。

那天下午,契此帶着阿醜、招娣,還有幾個半大孩子,上了後山。

雪線確實退了一些,露出溼漉漉的泥土和枯黃的草。招娣眼尖,很快就找到一叢薺菜,葉子貼着地皮長,嫩綠中帶着紫紅。她小心地用木片撬起整棵,抖掉上的泥。

“要留。”她認真地對其他孩子說,“留了,明年還能長。”

孩子們學着她的樣子,蹲在坡地上,一點點搜尋。除了薺菜,還找到了些野蔥、馬齒莧,甚至有幾簇剛冒頭的蕨菜。收獲不多,但裝滿了一個小竹籃。

契此沒挖菜。他站在高處,望着山下的路。雪化了,路應該快通了。路通了,是好事,也是難事——好事是人可以下山謀生,難事是寺裏的糧食危機,再也瞞不住了。

“師父,你看!”阿醜忽然喊。

契此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山下蜿蜒的小路上,有幾個黑點在移動。是人,而且不少,正朝着山上來。

“又有人來了。”招娣小聲說,手裏攥着一把薺菜,攥得緊緊的。

---

來的是附近村子的村民,有二十幾個,領頭的正是王村那個被契此救過的男人。他們背着、挑着些東西,走近了才看清:是糧食。不多,有半袋糙米,幾串玉米,還有一些凍得硬邦邦的蘿卜、紅薯。

男人把東西放在山門前,對着迎出來的慧明方丈就跪下了:“方丈,寺裏救了我們全村,這點東西……是我們湊的,您一定得收下!”

身後的人全跪下了。

慧明方丈趕緊扶他起來:“使不得!你們也不容易……”

“再不容易,也比不上寺裏不容易!”男人眼眶紅了,“我們知道寺裏收留了那麼多人,糧食肯定緊。這些……是我們家家從牙縫裏省出來的,您要不收,我們就不起來!”

方丈看着那些糧食,又看看跪了一地的人,良久,深深合十:“老衲……代寺裏所有人,謝過各位鄉親。”

糧食被搬進了庫房。不多,但夠所有人吃上兩三天的稠粥。

那天晚齋,粥果然稠了一些。飯堂裏的氣氛也輕鬆了些,有了小聲的交談。林硯甚至又在木板上寫字了,這次寫的是“守望相助”四個字,教孩子們認。

契此沒去飯堂。他一個人在菜園暖棚裏,檢查那些菠菜的長勢。菠菜葉子舒展開了一些,綠意雖然淡,但確實是活着的顏色。

“施主有心事?”

契此回頭,看見慧明方丈不知何時站在棚口。老僧手裏提着盞小燈,燈光在暮色中暈開一圈暖黃。

“方丈怎麼沒去用齋?”

“老了,吃不多,讓給年輕人吧。”方丈走進來,蹲在一畦菜苗邊,仔細看了看,“長勢不錯,再過半個月,就能間苗吃了。”

“也只是杯水車薪。”

“杯水車薪,也能救近火。”方丈抬頭看他,“施主是在想山下來糧的事?”

契此點頭:“我在想,我們能救一時,救不了一世。雪化了,春荒才剛開始。山下村民自己的存糧怕也見底了,以後……”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方丈打斷他,“佛家講‘當下’,儒家講‘盡人事’。我們把當下能做的盡到了,就夠了。”

“可是……”

“可是什麼?”方丈站起身,燈光照着他的臉,皺紋像刀刻的一樣深,“施主是不是覺得,我們做得太少,幫的人太多,到頭來可能誰都幫不了?”

契此被說中了心思,沉默。

“老衲年輕時也這麼想。”方丈慢慢說,“那時候天下大亂,餓殍遍野。老衲跟着師父到處施粥,救一個是一個。可救到後來,自己也快餓死了。當時問師父:‘我們救得過來嗎?’師父說:‘救不救得過來,是老天的事。救不救,是你的事。’”

暖棚裏很靜,能聽見菠菜葉子在夜間生長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響。

“後來師父死了,餓死的。”方丈的聲音很平靜,“臨死前他說:‘慧明啊,我這一輩子,沒救多少人。但每一個我救過的人,都會記得,這世上有種東西,比餓更可怕——是見死不救的心。’”

契此心頭一震。

“所以老衲接過這寺,這粥棚,這菜園。”方丈提起燈,“能救一個是一個。救不了,是他們命該如此。不救,是老衲修行不夠。”

說完,他轉身要走。走到棚口,又停住:“對了,施主明天有空的話,跟老衲下山一趟。”

“下山?”

“嗯。去趟縣城。”方丈的聲音裏帶着一絲疲憊,“總得……再找條活路。”

---

去縣城的路上,方丈告訴了契此實情。

雲門寺的田地,大部分在戰亂中被豪強侵占,剩下的一點,收成連寺裏常開銷都不夠。往年靠香火錢和信徒布施還能維持,今年這場大雪,加上收留這麼多難民,家底已經掏空了。

“縣衙的常平倉裏應該還有存糧。”方丈說,“老衲想去求求縣令,開倉借糧,等夏收了再還。”

“縣令……會答應嗎?”

“不知道。”方丈看着前方泥濘的官道,“但不去試試,怎麼知道?”

縣城離雲門寺有二十多裏路,兩人天不亮就出發,走到快中午才到。縣城不大,城牆斑駁,城門洞開,進出的人稀稀拉拉,個個面有菜色。

縣衙在城東,是座灰撲撲的建築。門前的鼓破了皮,衙役抱着水火棍靠在牆上打瞌睡。方丈上前說明來意,衙役懶洋洋地抬眼看了看:“等着,我去通報。”

這一等,就是半個時辰。

終於,裏面傳話:縣令有請。

縣令姓胡,是個瘦削的中年人,穿着洗得發白的官服,正在後堂批公文。見方丈進來,他放下筆,勉強擠出個笑容:“慧明長老來了,坐。”

語氣客氣,但眼神裏滿是疏離。

方丈說明了來意,懇請開倉借糧。胡縣令聽完,嘆了口氣:“長老啊,不是本官不幫。常平倉是有糧,可那是備戰備荒的,沒有上頭的批文,誰敢動?再說了,今年遭災的又不是雲門寺一處,全縣十幾個鄉鎮都報了災,開了一個口子,其他的怎麼辦?”

“可寺裏收留了上百難民,眼看就要斷糧……”

“長老慈悲,本官敬佩。”胡縣令打斷他,“可朝廷有朝廷的法度。這樣吧,本官個人捐五石糧,再多……實在無能爲力。”

五石糧,夠一百人吃幾天?

方丈沉默了。他起身,深深一揖:“既如此,老衲告辭。”

“長老留步。”胡縣令忽然叫住他,壓低聲音,“其實……還有個法子。”

“請講。”

“城西趙員外,你知道吧?他家大業大,存糧多。長老若是能說動他……”

後面的話沒說,但意思很明白——去求當地豪強。

從縣衙出來,方丈站在街口,良久沒動。契此站在他身後,也沒說話。午後的陽光照在石板路上,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施主,”方丈忽然問,“你說,老衲該去嗎?”

“方丈心裏有答案了。”

“是啊。”方丈苦笑,“佛門子弟,去求爲富不仁者施舍……這修行,修到哪去了?”

但他還是邁開了腳步,朝着城西。

趙員外家果然氣派,高牆深院,朱門銅環。門房通報後,讓他們在偏廳等。這一等,又是半個時辰。

等趙員外終於出現時,已是滿面紅光,一身綢緞。他聽完方丈的來意,哈哈一笑:“長老開口,趙某豈有不幫之理?這樣,我捐十石糧,如何?”

十石,比縣令多一倍。

方丈合十:“趙施主功德無量。”

“不過嘛,”趙員外話鋒一轉,“我有個條件。”

“請講。”

“我那小兒子,近總做噩夢,說是見了不淨的東西。想請長老在寺裏做場法事,超度超度。當然,香火錢另算。”

方丈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契此知道他在想什麼——雲門寺是禪宗道場,不做那種裝神弄鬼的法事。這是慧明方丈的底線。

果然,方丈緩緩搖頭:“趙施主,超度亡靈,寺裏常功課就在做。專門的法事……雲門寺不做這個。”

“哦?”趙員外挑眉,“那這糧……”

“糧,老衲不要了。”方丈站起身,“告辭。”

走出趙家大門時,契此回頭看了一眼。趙員外站在廳門口,臉色陰沉。

回寺的路上,兩人都很沉默。走到半路,方丈忽然停下,扶着路邊的樹,劇烈咳嗽起來。咳了很久,咳得腰都彎了。

契此輕輕拍他的背:“方丈……”

“老了。”方丈直起身,擦了擦嘴角,“不中用了。”

“不是方丈的錯。”

“那是誰的錯?”方丈看着他,眼神裏有種罕見的茫然,“是這世道的錯?是那些貪官豪強的錯?還是……老衲的錯?”

契此答不上來。

方丈也沒要他答,繼續往前走。腳步有些蹣跚,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長得像一條沒有盡頭的路。

---

回到寺裏時,天已經黑了。

山門燈火通明——不是平時的燈籠,是很多支火把。慧覺、淨塵帶着一群人站在門口,正焦急地張望。看見他們回來,全都圍了上來。

“方丈!契此師父!你們可回來了!”淨塵聲音都變了,“出事了!”

“怎麼了?”

“下午……下午來了一夥人,說是趙員外家的家丁。”慧覺急急地說,“他們抬來了二十石糧,說是捐給寺裏的。我們不肯收,他們硬放下就走了。可是……可是糧裏摻了一半沙子!”

方丈的臉色瞬間白了。

他快步走到堆在院角的糧袋前,撕開一個口子——米是米,但底下厚厚一層,全是細沙。抓一把在手裏,沙子從指縫漏下去,米粒寥寥無幾。

“他們還說……”淨塵的聲音發抖,“說這是給‘不識抬舉的和尚’一點教訓。還說……要是寺裏敢聲張,就讓全縣都知道,雲門寺收的布施糧是沙子,看以後誰還來上香!”

院子裏死一般寂靜。

火把的光在每個人臉上跳動,映出一張張憤怒、屈辱、又無助的臉。

方丈站着,一動不動。他手裏的沙子還在漏,細細的,沙沙的,像時間流走的聲音。

良久,他鬆開手,任由最後一點沙子落在地上。

“把……把米篩出來。”他的聲音很啞,“能篩多少,算多少。”

“那沙子呢?”

“留着。”方丈抬起頭,看着夜空,“留着。這是雲門寺的恥辱,也是……修行。”

那天夜裏,寺裏所有人都沒睡。

篩米。點着火把,架起篩子,一袋一袋,把米和沙子分開。細沙迷眼,米粒珍貴。沒有人說話,只有篩子晃動的聲音,沙沙,沙沙,像春蠶食葉,像夜雨敲窗。

契此也在篩。阿醜和招娣幫他扶着篩子。兩個孩子很安靜,只是緊緊抿着嘴,眼睛紅紅的。

篩到後半夜,米總算篩完了。二十石“糧”,篩出不到八石米,剩下的,是堆成小山的沙。

方丈站在沙堆前,看了很久。然後,他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震驚的事——

他脫下袈裟,鋪在地上。然後拿起鏟子,一鏟一鏟,把沙子鏟到袈裟上。

“方丈!”淨塵想阻止。

“別動。”方丈繼續鏟,“這是老衲的業,老衲自己背。”

袈裟裝滿了沙子,沉重不堪。方丈試了試,沒搬動。契此走過去,默默幫他把袈裟的四角系緊,做成一個巨大的沙袋。

然後,他在方丈面前蹲下:“我幫您背。”

“這是老衲的業……”

“那就當是我的修行。”契此說,“布袋,本來就是要裝東西的。”

方丈看着他,看了很久。最後,點了點頭。

契此把沙袋扛上肩。很重,比任何時候都重。但他站得很穩,一步一步,走向後山。

沒有人跟來。只有阿醜和招娣,提着盞小燈,默默跟在後面。

走到後山一處荒坡,契此停下,把沙袋放下。他解開袈裟,沙子傾瀉而出,在月光下泛着灰白的光。

“師父,”招娣小聲問,“這些沙子……怎麼辦?”

“留在這裏。”契此說,“等春天。”

“等春天?”

“嗯。春天來了,草會長出來,花會開出來。”契其抓起一把沙子,讓它們從指縫流下,“到時候,就沒人記得,這裏埋過沙子。只會記得,這裏開過花。”

阿醜忽然說:“可是師父,沙子……開不出花啊。”

“那就讓能開花的土,蓋在它上面。”契此說,“一層蓋一層,總有一天,沙子會變成土。”

招娣似懂非懂,但她蹲下身,用小手捧起一捧土,蓋在沙堆上。阿醜也學她。

契此笑了。他也開始捧土。

三個人,在月光下,一捧一捧,把旁邊的泥土蓋在沙堆上。很慢,但很堅定。

等沙堆完全被土覆蓋,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新土堆微微隆起,像一座小小的墳,也像一顆等待發芽的種子。

契此站在土堆前,雙手合十。

他不知道該念什麼經,只是靜靜地站着。風吹過山崗,帶着早春的寒氣,也帶着泥土蘇醒的氣息。

阿醜和招娣也學他合十。

良久,契此轉身:“回去吧。”

“師父,”招娣問,“我們……還能撐下去嗎?”

“能。”契此說,“因爲沙子埋掉了,米還在。人還在。”

他們下山時,晨鍾正好響起。

一聲,一聲,悠長而堅定,撞破黎明的寂靜,在山谷間回蕩。

像在問,也像在答。

(第一卷 第七章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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