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雲門寺的第七天,下雪了。
不是那種紛紛揚揚的大雪,是細碎的、像鹽粒似的雪沫子,從灰白色的天空篩下來,落在菜園的土壟上,一會兒就化了。契此帶着阿醜和招娣,正在給最後一畦白菜培土——這是慧明方丈交代的活計,說是趕在第一場正經大雪前,把菜護好。
“師父,雪是甜的。”招娣伸出舌頭,接了幾粒雪沫。
阿醜也學她,然後皺起眉:“明明是鹹的!”
“是甜的!”
“鹹的!”
兩個孩子爭起來,契此也不管,自顧自揮着鋤頭。他的動作很穩,每一鋤下去的深淺都差不多,翻起的土塊大小均勻。了一會兒,他忽然停下,盯着土裏翻出來的一截東西。
是一段白骨。
很小,細得像筷子,頂端有個圓圓的關節——是鳥的腿骨。
契此蹲下身,小心地把骨頭周圍的土撥開。骨頭很淨,白得發亮,在暗褐色的泥土裏格外扎眼。看風化程度,至少埋了十幾年。
“這是什麼?”阿醜湊過來。
“一只鳥。”契此說,“很久以前,死在這裏了。”
他把骨頭撿起來,放在掌心。骨頭輕得幾乎沒有重量,但形狀完整,連最小的趾骨都還在。他看了一會兒,忽然想起慧明方丈那本《山居筆記》裏的話:
“兔死雪中,鴉食腐肉,我埋之——皆是因緣。”
那這只鳥呢?
它爲什麼死在這裏?是病死的,餓死的,還是被什麼東西咬死的?死後爲什麼沒有其他動物來吃掉它的骨頭?又爲什麼恰好在他翻土的時候,出現在他眼前?
“師父,”招娣小聲問,“要埋回去嗎?”
契此想了想:“不埋。”
他把骨頭小心地放進布袋——不是胡亂一扔,而是專門找了個角落,用一塊舊布包好,再放進去。做完這些,他拍拍手上的土,繼續揮鋤。
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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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齋時,菜園裏發現鳥骨的事,已經傳開了。
飯堂裏議論紛紛。有人說這是吉兆,鳥骨潔白,象征清淨;有人說是凶兆,菜園見骨,怕是要有災殃。幾個年紀大的居士甚至提議,要請方丈來做場法事,淨一淨菜園的地。
契此默默吃飯,不說話。
坐在他對面的,是那天一起收蘿卜的中年僧人,法號“淨塵”。淨塵看看四周,壓低聲音:“施主別往心裏去。寺裏人多,說什麼的都有。”
“我沒往心裏去。”契此說,“倒是好奇,他們怎麼想的。”
“怎麼說?”
“一鳥骨,怎麼就扯到吉凶上去了?”契此夾起一筷子青菜,“鳥活着的時候,沒人注意。死了,剩幾骨頭,反倒成了大事。”
淨塵愣了一下,笑了:“施主這話,倒是和方丈常說的一句很像。”
“什麼?”
“‘活人不見,見死人;眼前不見,見鬼神。’”
契其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
他把這話在心裏過了一遍,又過一遍。然後點點頭:“方丈說得對。”
吃完飯,淨塵叫住他:“施主午後可有空?方丈說,若施主得閒,可去藏經閣幫個忙——這幾在整理舊書,缺人手。”
契此應下了。
藏經閣在寺院最深處,是座兩層木樓。樓很老了,木頭泛着深褐色,檐角的銅鈴鏽得發綠,風吹過時,聲音沙啞。契此推門進去時,裏面已經有三四個僧人在忙碌——有的在拂拭書架,有的在晾曬經卷,空氣裏彌漫着舊紙和樟木的混合氣味。
慧明方丈站在梯子上,正從最高一層的書架取書。看見契此,他點點頭:“施主來了。勞煩幫老衲接一下。”
契此走過去,方丈遞下一摞書。書很舊,書頁泛黃,有些已經脆了,一動就掉渣。他接得很小心,一本本平放在鋪了白布的長桌上。
“這些都是前朝的手抄本。”方丈從梯子上下來,拍了拍手上的灰,“最早的有隋朝的,最晚的到唐末。寺裏世代相傳,到老衲這一代,該做個整理了。”
“整理好了之後呢?”
“該修的修,該抄的抄。”方丈翻開其中一本,書頁上密密麻麻全是小楷,墨色深淺不一,顯然不是一個人抄的,“然後放回去,等下一輩人來整理。”
契此看着那些字。有些已經模糊了,有些被蟲蛀了洞,但每一筆都寫得很認真。他忽然問:“方丈,這些書……有人看嗎?”
“有。”
“誰?”
“需要看的人。”方丈合上書,“就像施主早上撿到的那鳥骨——它在土裏埋了十幾年,沒人看見。今天你看見了,它就是你的了。”
契此心頭一震。
他沒想到方丈這麼快就知道了菜園的事,更沒想到方丈會這樣解釋。
“我的?”
“嗯。”方丈走到窗邊,推開窗。冷風灌進來,吹得書頁譁啦作響,“它等你等了十幾年,你今天翻土,恰好翻到那裏——這不是緣分是什麼?”
“可是……”
“可是什麼?”方丈回頭看他,“施主是不是想說,這太巧了?”
契此點頭。
“世上的事,本來就是一環扣一環的巧。”方丈走回桌邊,手指撫過那些古舊的書脊,“你今早不去菜園,就不會翻那塊土。不翻那塊土,就看不見鳥骨。看不見鳥骨,你現在就不會站在這裏,聽老衲說這些話——你看,全是巧。”
契此沉默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這一路——從長汀河邊,到吳府堂會,到逃亡路上,到那個廢棄的村莊,再到這座雲門寺。每一步都看似偶然,但連起來看,又好像有看不見的線在牽着。
“方丈,”他低聲問,“您信命嗎?”
“信,也不信。”方丈說,“信的是因果,不信的是定數。”
這話有點繞,但契此好像聽懂了。
他不再問,開始幫忙整理。工作很瑣碎:先把書按年代大致分開,再檢查破損程度,嚴重的單獨放一邊,等後修補。有些書裏夾着東西——枯的花瓣、寫了字的紙條、甚至還有幾枚鏽蝕的銅錢。
契此在一本《妙法蓮華經》的抄本裏,發現了一張紙。
紙很薄,已經脆得幾乎一碰就碎。上面用娟秀的小楷寫着:
“天祐三年臘月初七,抄經至此,窗外雪大如席。母病危,不知能否熬過此冬。願以此功德,回向慈母,早脫病苦。”
沒有署名。
契此拿着那張紙,看了很久。然後小心地把它夾回原處,把經書輕輕合上。
“怎麼了?”方丈問。
“沒什麼。”契此說,“只是覺得……每個字都有重量。”
方丈走過來,看了看那本書的封皮,嘆了口氣:“這是第三代住持的妹妹抄的。那年冬天,她母親確實沒熬過去。開春後,她就落發出家了,法號‘妙音’。”
“後來呢?”
“後來啊,”方丈望向窗外,“她在寺裏住了三十年,抄了三百多卷經。圓寂的時候,很安詳。”
契此不再說話。
他繼續整理,動作更輕了。每翻開一本書,都像推開一扇門,門後是另一個人的悲喜,另一段人生的碎片。這些碎片被壓在書頁裏,一壓就是幾十年、上百年,直到今天,被他這個偶然路過的人看見。
這算不算另一種形式的“布袋”?
裝滿了別人的記憶、祈願、遺憾,一代代傳下來,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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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整理工作告一段落。
契此從藏經閣出來時,雪已經停了。夕陽從雲縫裏露出來,把寺院的屋頂染成金色。他站在廊下,看着那片光,忽然覺得肩上的布袋又輕了一些——不是真的輕了,是心裏某個地方鬆動了。
回到僧房,阿醜和招娣正在練字。
用的是契此從藏經閣要來的廢紙——有些是抄壞的,有些是邊緣破損裁下來的。兩個孩子趴在通鋪上,用契其削的木炭筆,一筆一劃地寫。
阿醜在寫“天”“地”“人”。
招娣在寫“父”“母”“弟”。
看見契此進來,兩個孩子都舉起紙:“師父看!”
契此一張張看過去,點點頭:“有進步。”
“師父,”招娣問,“我弟弟……在天上,能看見我寫字嗎?”
“能。”契此在她身邊坐下,“只要你心裏想着他,他就能看見。”
“那……”阿醜猶豫了一下,“我爹娘呢?他們走的時候,我還不認字。”
“現在認了,就可以寫給他們看。”契此說,“寫好了,燒了,他們就能收到。”
這話說得很自然,兩個孩子都信了。
他們繼續埋頭寫字,更認真了。契此看着他們,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不是陳三寶的時候,是更小的時候,那個他已經記不清面目的母親,好像也曾經握着他的手,教他寫過什麼字。
寫的什麼來着?
忘了。
只記得那時候,母親的手很暖。
“師父,”淨塵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方丈請您去一趟菜園。”
契此起身,跟着淨塵往外走。路上,淨塵說:“方丈說,要當着大家的面,把菜園的事說清楚。”
“什麼事?”
“就是鳥骨的事。”淨塵苦笑,“那幾個老居士,非要做法事,吵了一下午了。”
契此皺眉:“一鳥骨,至於嗎?”
“施主有所不知。”淨塵壓低聲音,“雲門寺的菜園,歷來有個說法——不能見骨。據說五十年前,有個小沙彌在菜園裏挖出過一具骸骨,是前朝戰亂時埋的。那之後,寺裏就鬧了好一陣不安寧。”
“後來呢?”
“後來當時的住持做了七天法事,把骸骨遷到後山好好安葬了,才平息。”淨塵嘆了口氣,“所以老人們都忌諱這個。”
說話間,已經到了菜園。
園子裏聚了十幾個人,除了那幾個老居士,還有幾個僧人和掛單的行者。慧明方丈站在中間,手裏拄着錫杖,臉色平靜。
看見契此來,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居士立刻說:“方丈,就是這位師父挖出來的!依老朽看,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
所有人都看向契此。
契此走過去,在方丈身邊站定。他沒有看那些質疑的目光,而是看向菜園的土地——雪化了,土壟溼漉漉的,泛着深黑的光。
“施主,”方丈開口,“你把今天早上看見的,跟大家說說。”
契此點點頭。
他從懷裏掏出那個小布包——就是包鳥骨的那個。他沒有打開,只是托在掌心,然後緩緩開口:
“今天早上,我在這片地裏,翻到了這個。”
衆人屏息。
“這是一鳥的腿骨。”契其繼續說,“很小,很輕。看樣子,埋了有些年頭了。”
老居士立刻說:“看!我就說是不祥之物!菜園是種菜供佛的地方,怎麼能有這種東西!”
契此看了他一眼,繼續說:“我撿到它的時候,想了幾個問題。”
“什麼問題?”
“第一,這只鳥是什麼鳥?
第二,它爲什麼死在這裏?
第三,爲什麼它的骨頭能保存這麼完整?
第四,爲什麼偏偏今天被我挖到?
第五,我該不該撿它?
第六,撿了之後該放哪裏?
第七,它跟我有什麼關系?
第八,它跟菜園有什麼關系?
第九,它跟在場的各位有什麼關系?
第十——”
他一口氣問了十八個問題。
每一個問題都很具體,但連起來聽,又像是在問同一個問題:我們到底在怕什麼?
園子裏安靜極了。
只有風聲,和遠處隱約的鍾聲。
契此停下來,看着衆人。然後,他做了件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事——他打開布包,取出那鳥骨,蹲下身,在剛才挖出骨頭的地方,挖了一個小坑。
把骨頭放進去。
覆上土。
壓實。
最後,他從旁邊的菜畦裏,拔了一棵小小的、還沒長成的白菜苗,栽在那個小土堆上。
做完這一切,他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現在,它是一棵菜的肥料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慧明方丈。老僧看着契此,眼神裏先是驚訝,然後是笑意,最後是深深的贊許。
“施主,”方丈緩緩開口,“你這十八問,問得好。你這做法,更好。”
“方丈……”老居士還想說什麼。
方丈抬手止住他,走到那個新栽的小白菜苗前,看了許久,然後轉身面對衆人:
“諸位,這位施主做的,就是最好的‘法事’。骨頭歸於土,土生出來菜,菜供養人——這本來就是天地間最自然的道理。我們修佛,修的就是看清這個道理,而不是被自己的妄念嚇住。”
他頓了頓,聲音更沉了:“五十年前那具骸骨,是人。今天的,是鳥。但本質上有什麼不同?都是生命來過這世間的痕跡。我們該做的不是恐懼,而是尊重——尊重每一個生命,哪怕它只剩下一骨頭。”
老居士張了張嘴,最終沒說出話來。
其他人也都沉默了。有人低頭沉思,有人看着那棵小白菜苗,有人看看契此,又看看方丈。
淨塵第一個合十:“阿彌陀佛,弟子明白了。”
接着是第二個、第三個……
最後,所有人都合十躬身。
不是向着方丈,也不是向着契此,而是向着那棵剛剛栽下的小白菜苗——向着生命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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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臨後,契此獨自一人又來到菜園。
他不是來看那棵小白菜的,而是來赴約——下午離開藏經閣時,方丈悄悄跟他說:“今夜子時,菜園見。老衲有話要說。”
現在子時到了。
菜園裏沒有燈,只有月光。雪後的月光特別亮,照得菜畦像一塊塊銀色的棋盤。契此走到白天埋骨的地方,看見那棵小白菜苗在月光下挺立着,葉子上的雪沫已經化了,掛着露珠。
“施主很準時。”
聲音從身後傳來。契此回頭,看見慧明方丈披着一件厚袈裟,手裏提着一盞小小的油燈,正慢慢走來。
“長老。”契此合十。
方丈把油燈放在田埂上,在契此對面坐下。兩人中間,就是那棵小白菜苗。
“施主今天那十八問,”方丈開門見山,“不是臨時想的吧?”
“是臨時想的。”契此老實說,“但好像……也不是臨時想的。”
“怎麼說?”
“這一路走來,心裏其實一直有這些問題。”契此看着月光下的菜園,“只是今天,借着這鳥骨,一下子全問出來了。”
方丈點點頭:“那施主找到答案了嗎?”
契此沉默了很久。
夜風吹過,小白菜苗的葉子輕輕搖晃。油燈的火苗也跟着晃,在地上投出跳動的影子。
“找到了一些,”契此最終說,“但又好像……答案會變。”
“比如?”
“比如那只鳥是什麼鳥——我本來覺得不重要。但現在覺得,重要。”契此說,“知道它是什麼鳥,就能想象它活着時的樣子:怎麼飛,怎麼叫,吃什麼,在哪裏築巢……它就不再是一骨頭,而是一個完整的生命。”
方丈笑了:“這就是修行——從‘見骨’到‘見鳥’,再到‘見生命’。”
“那其他的問題呢?”
“其他的問題,”方丈站起身,拍了拍袈裟上的土,“需要施主自己去找答案。老衲能告訴你的只有一點:問題比答案重要。”
“爲什麼?”
“因爲答案會讓人停下,問題會讓人繼續走。”方丈提起油燈,“就像施主你——如果當初在長汀河邊,你覺得自己已經找到答案了,現在還會在這裏嗎?”
契此心頭一震。
他忽然明白方丈爲什麼約他來這裏了。
不是要給他答案,而是要告訴他:繼續問,繼續走。
“長老,”他也站起來,深深一揖,“多謝指點。”
“不必謝。”方丈轉身要走,又停住,“對了,施主可知道,爲什麼菜園歷來忌諱見骨?”
契此搖頭。
“因爲菜園是‘生’的地方。”方丈的聲音在夜色裏格外清晰,“種菜、收獲、供養——都是生。而骨是‘死’的象征。人們害怕在生的地方看見死,是因爲他們忘了:沒有死,哪來的生?”
說完,老僧提着油燈,慢慢走遠了。
燈光在菜園的小徑上跳躍,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僧房的拐角。
契此一個人站在月光下。
他看着那棵小白菜苗,看了很久。然後蹲下身,輕輕碰了碰它的葉子。葉子冰涼,但很柔韌,充滿生機。
他忽然想起布袋裏那鳥骨——不,現在它已經不是鳥骨了。
它是土。
是菜。
是月光下這個小小的、正在生長的生命。
契此笑了。
他站起身,走回僧房。路過藏經閣時,他抬頭看了一眼二樓的窗戶——那裏黑着,但白天整理過的那些古舊經書,應該還在書架上靜靜地躺着。
裝着幾百年的悲喜。
等着下一個翻開它們的人。
就像那只鳥,等了他十幾年。
就像這棵菜,會等來下一個春天。
他推門進屋時,阿醜和招娣已經睡了。兩個孩子擠在一起,呼吸均勻。契此在通鋪邊坐下,從懷裏掏出那本《雲門課》,就着窗外的月光,翻開第一頁。
第一頁上寫着:
“晨鍾即起,淨手焚香。
第一念:今,何以生?”
契此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後他合上書,躺下。
閉上眼睛前,他對自己問了第十九個問題:
明天,該怎麼活?
(第一卷 第四章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