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石頭基座在暴雨中佇立,像一頭沉默的巨獸弓起的脊背。村民們互相攙扶着,跌跌撞撞爬上略高的石階,擠進祠堂那勉強還算完整的門廊和尚未完全塌陷的主廳。驚魂未定的哭喊、壓抑的喘息、牙齒打顫的咯咯聲,混雜在震耳欲聾的雨聲裏,構成一幅末逃難圖。
劉墨被劉葦和另一個婦人半扶半拖地弄上石階,背靠着冰涼溼滑的廊柱滑坐下來。冰冷的雨水順着破損的蓑衣縫隙不斷滲入,帶走本就微弱的熱量,他控制不住地發抖,臉色在祠堂內搖曳的幾盞油燈火光映照下,透着一股瀕死的青灰。雙臂的劇痛和經脈的灼燒感,因爲剛才強行催發那一下“鎮地”,此刻如同蘇醒的火山,在體內瘋狂肆虐。每一次心跳都牽扯着破碎般的刺痛,眼前金星亂冒,耳朵裏嗡嗡作響,幾乎聽不清周圍的嘈雜。
但他咬緊牙關,硬撐着沒有暈過去。右手五指死死扣住身下粗糙的石板縫隙,冰冷的觸感讓他保持着一絲清明。口那“泉眼”已然枯竭,只剩下一點微弱的、冰涼的悸動,仿佛即將熄滅的餘燼,與遠處村西河心那無邊無際的陰寒混亂相比,渺小得可憐。
可就是這一點餘燼,卻讓他“感覺”到了更多。
祠堂裏彌漫的恐懼、絕望、還有一絲絲剛剛因他那一腳而生的、微弱的期盼,像渾濁的煙氣,沉甸甸地壓在心頭。而更清晰、也更讓他心悸的,是祠堂之外。
那場暴雨,不是尋常夏雨。雨水裏浸泡着濃鬱的、源自流沙河底的煞氣與惡意。譁譁的雨聲掩蓋了許多細微的動靜,但劉墨那枯竭卻異常敏感的“”,卻捕捉到了空氣中某些不協調的“律動”。
除了雨水敲打萬物的聲響,除了流沙河愈發洶涌的咆哮,還有一種…粘稠的、窸窣的、仿佛無數細足或吸盤在溼滑泥濘中拖曳攀爬的聲音,正從村子西頭,沿着被洪水漫過的低窪處,向着祠堂,向着人群聚集的方向,緩慢而堅定地蔓延過來。
不是一只,也不是十只。是許多。密密麻麻,如同被血腥味吸引的蛆蟲,循着活人的氣息與恐懼的味道。
“水…水裏有東西在爬!”一個靠近祠堂破窗邊的漢子突然嘶聲尖叫,指着外面被綠光映得詭異的雨幕,“黑影!好多黑影!”
人群瞬間炸開!恐懼如同,人們拼命往祠堂更深處擠去,孩子被嚇哭,老人被推搡倒地,驚叫和哭喊幾乎掀翻本就不甚牢固的屋頂。
趙師傅滿臉雨水,胡子拉碴,眼中布滿血絲。他站在祠堂門口,手持那粗木杠,死死盯着外面翻涌的綠光和黑暗。他聽到了那漢子的尖叫,也聽到了…那越來越近的、令人頭皮發麻的窸窣聲。
“關門!把能堵的東西都搬過來!頂住門!”趙師傅吼道,聲音因爲過度用力而劈裂。幾個膽大的青壯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去推動那兩扇沉重的、有些腐朽的木門,又從角落裏拖來歪斜的供桌、斷裂的梁木,胡亂地堆在門後。
但這祠堂年久失修,牆壁多有裂縫,窗戶更是破損嚴重,僅靠一扇破門,如何擋得住那不知數量、詭異莫名的東西?
劉墨靠在廊柱上,急促地喘息。體內空蕩蕩的,一絲力量也提不起來。他看向外面,慘綠的磷光透過雨幕和破損的窗櫺,在祠堂地面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仿佛有無數鬼手在舞動。那窸窣的爬行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甚至能聽到某種溼滑軀體蹭過石階、擠入門縫的黏膩聲響。
“它們來了!它們來了!”靠近門邊的人發出崩潰的哭喊。
“哐!哐!”
沉重的拍打聲、撞擊聲,開始從木門和牆壁各處傳來!不是人的拳頭,更像是溼軟的、帶着吸盤的軀體在拼命沖撞、擠壓!木門在震顫,堵門的雜物被撞得吱呀作響,牆壁縫隙處,甚至開始滲入渾濁的、泛着綠光的泥水,泥水中,隱約可見細小的、扭曲蠕動的黑影!
祠堂內,絕望的哭嚎達到了頂點。人們像沒頭的蒼蠅亂撞,擁擠,踩踏。死亡的氣息,混合着水腥和甜膩的腐敗味,彌漫在每一個角落。
劉葦死死抱着劉墨的右臂,小臉埋在他溼透的肩膀上,渾身抖得如同風中落葉,卻不再哭泣,只是用盡力氣抱着他,仿佛這是唯一的依靠。
劉墨看着眼前煉獄般的景象,聽着耳畔妹妹壓抑的恐懼呼吸,感受着門外那越來越狂暴的撞擊和詭異的窸窣…
一股冰冷的火焰,從幾乎凍結的腔深處,猛地竄起!
不是力量,不是地氣。
是比疼痛更深,比恐懼更烈的——暴怒!與一絲…源自血脈深處、名爲“鎮河”的本能!
這群藏污納垢的鬼東西!也配覬覦岸上生靈?!
他喉嚨裏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猛地掙脫劉葦的手臂,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腰腹發力,帶動無法動彈的上身和右腿,朝着祠堂中央——那供奉着模糊神像(早已在之前的災難中損毀)、下方正是祠堂最厚重基石的區域——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
“劉墨!”趙師傅瞥見他的動作,驚疑不定。
劉墨恍若未聞。他撲倒在冰冷堅硬的石板上,口正對着那塊最大的、顏色最深沉的青黑色基石。雙臂無法支撐,他只能用額頭,死死抵住冰涼的石面!
閉上眼睛。
將全部意識,所有殘存的精神,乃至那份燃燒的暴怒與不屈,都化作最原始、最蠻橫的意念,狠狠“撞”向身下這塊不知存在了多少年、與大地緊密相連的祠堂基石!
不是溝通,不是引導。
是獻祭!獻祭自己此刻唯一擁有的——這剛剛蘇醒、卻已瀕臨破碎的“鎮河人”之“”的意志!
以我殘軀,引地脈之怒!
鎮邪祟!護生民!
“給我——起——!!!”
無聲的咆哮,在他靈魂最深處炸裂!
刹那間,口那點幾乎熄滅的冰涼“餘燼”,如同被潑入了滾油,轟然爆開!不是溫暖,而是極致的、仿佛來自九幽地底的酷寒!這酷寒並非散發,而是瘋狂地抽取——抽取他體內最後一絲血氣,抽取他經脈中殘存的刺痛,甚至抽取他骨骼裏勉強維持的生機!
“噗!”劉墨猛地噴出一大口鮮血,顏色暗紅近黑,濺在身下的青石板上,迅速被雨水混濁。他的身體肉眼可見地癟下去一層,眼窩深陷,如同被瞬間抽走了十年壽元。
但與此同時——
“轟隆隆隆——!!!”
祠堂地下,傳來一陣沉悶到讓所有人靈魂顫栗的巨響!不是雷聲,而是大地深處岩層摩擦、地氣被強行攪動的恐怖轟鳴!
以劉墨額頭抵住的那塊基石爲中心,一道道肉眼可見的、土黃色中夾雜着青黑石紋的波紋,如同被投石驚動的湖面,猛地向四面八方擴散開來!
波紋所過之處,祠堂地面劇烈震顫!堆積的雜物譁啦倒地,屋頂簌簌落下灰塵瓦礫。擠在祠堂裏的人們東倒西歪,驚叫聲被這地動山搖般的聲勢壓了下去。
但這震顫,只持續了一瞬。
緊接着,一股難以言喻的、厚重、沉凝、仿佛承載了萬古歲月與無窮力量的“勢”,從地底轟然騰起!
這股“勢”無形無質,卻讓祠堂內每一個人,包括門外的趙師傅,都感到雙肩猛地一沉,仿佛瞬間背負了千鈞重擔!心跳不由自主地放緩,呼吸變得艱難,連思維都似乎被這股沉重壓得凝滯了!
而祠堂之外,那恐怖的景象驟然一變!
只見那些正在瘋狂撞擊木門、從牆壁裂縫中滲入的、裹挾着綠光泥水和蠕蟲般黑影的污濁水流,像是突然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堅不可摧的銅牆鐵壁!
“嗤嗤嗤——!”
令人牙酸的腐蝕聲中,所有接觸到那土黃色波紋邊緣的泥水、綠光、黑影,瞬間凝固、板結、然後…化作一灘灘灰白色的、毫無生氣的粉末!如同被烈暴曬了千年的河床淤泥,再也無法流動,更無法承載任何邪異!
門外的撞擊聲、窸窣聲,戛然而止。
那彌漫在空氣中的甜膩腐敗氣息,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碾碎,迅速淡去、消散。
祠堂內,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外面譁譁的雨聲,依舊滂沱,但那雨水中蘊含的詭異綠光和煞氣,似乎也被隔絕、淨化了許多,至少靠近祠堂的區域,再無異狀。
人們癱倒在地,大口喘着氣,臉上交織着劫後餘生的茫然和更深的、看向祠堂中央那道身影時的震駭與恐懼。
劉墨趴在冰冷的石板上,一動不動。身下是他吐出的那灘黑血,正在雨水中慢慢暈開。他感覺不到疼痛了,只有無邊無際的寒冷和空乏,仿佛靈魂都被剛才那一下抽離了身體,只剩下一個癟的殼。視線模糊,聽覺遙遠,只有口那一點…似乎連“餘燼”都算不上的、冰涼的“印記”,還在微弱地證明着他的存在。
他知道,自己賭贏了,也幾乎輸光了。
以近乎自毀的方式,強行引動了這片祠堂基座下、與流沙河地脈隱隱相連的一絲“地勢”,暫時隔絕、淨化了靠近的煞氣與邪祟。
但這代價…
“哥…哥!”劉葦連滾帶爬地撲過來,顫抖的手碰觸到劉墨冰涼的臉頰,觸手一片死寂般的低溫,嚇得她魂飛魄散。
趙師傅快步走進來,蹲下身,探了探劉墨的鼻息,極其微弱。又摸了摸他的脈搏,跳動遲緩無力,仿佛隨時會停止。他臉色凝重得能滴出水來,看向劉墨的眼神,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復雜。
“還有口氣。”趙師傅沉聲道,聲音沙啞,“把他抬到裏面燥點的地方,找點草蓋上。快!”
幾個青壯上前,小心翼翼地將輕得嚇人的劉墨抬起。
劉葦緊緊跟在旁邊,眼淚無聲地流淌,卻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再哭出聲,怕驚擾了哥哥那絲遊魂般的氣息。
人群默默讓開一條路,目光追隨着那道被抬走的身影,敬畏、恐懼、感激、迷惑…種種情緒沉甸甸地壓在每個幸存者的心頭。劉黑子…他到底做了什麼?他是什麼?
趙師傅站起身,走到祠堂門口,望着外面雖然依舊暴雨傾盆、卻少了那股瘮人綠光和詭異聲響的夜色,眉頭緊鎖。
剛才那股從地底騰起的厚重“勢”,他感受到了。那絕非人力可爲!那是…地脈的力量?劉墨這小子,竟然能引動地脈?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絲,也足以駭人聽聞!這已經不是“力氣大”能解釋的了!
結合那晚他舉起萬斤河石,結合石柱詭異的裂縫和那讓他隱隱不安的“不同尋常”,結合此刻他能驅散那些明顯源自河裏的邪門玩意兒…
一個古老而模糊的傳說,在趙師傅腦海中浮現——“鎮河人”。
難道…
他猛地回頭,看向祠堂深處那個被安置下來的瘦削身影,眼神劇烈波動。
如果真是那樣…這小子的麻煩,恐怕才剛剛開始。而他們小石村…
他看向門外漆黑的雨夜,和雨夜深處那條奔騰咆哮的流沙河。
真正的劫難,怕是還在後頭。
祠堂內,漸漸響起低低的啜泣和劫後餘生的慶幸交談,但氣氛依舊壓抑。沒有人敢大聲說話,所有人的耳朵都豎着,警惕着外面任何一絲不尋常的動靜。
劉墨被安置在祠堂最裏面一處相對燥的角落,身下鋪了些草,身上蓋着不知道誰貢獻出來的破舊衣物。他緊閉雙眼,臉色灰敗,呼吸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只有口那一點冰涼的“印記”,還在極其緩慢地、如同風中殘燭般,汲取着身下大地傳遞來的、微乎其微的滋養。
剛才那一下,幾乎燃盡了他的一切。身體透支到了極限,經脈受損嚴重,連那剛剛凝聚的“”都黯淡欲熄。若不是最後關頭,那“鎮河人”血脈中某種更深層、更本源的印記被觸動,強行穩住了最後一點生機,他此刻已然是一具屍體。
代價巨大,但也並非全無收獲。
在引動地脈“勢”的那一瞬間,他仿佛與這片土地,與腳下這條流沙河,建立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密而痛苦的連接。他“看”到了地脈深處淤積的、源自河心水眼的墨綠色污穢,如同毒瘤般侵蝕着大地的生機;也“感覺”到了流沙河那看似洶涌的水流之下,某種更加古老、更加暴虐、被煞氣滋養而逐漸蘇醒的混亂意志。
以及…那柄斬妖鉞。
它依舊深嵌在巨大的魚妖脊骨中,但它的“存在感”,在劉墨此刻極度虛弱卻異常敏銳的感知中,變得無比清晰。它不再僅僅是一件蒙塵的兵器,更像是一個…被痛苦囚禁、瘋狂掙扎的“魂”。暗金色與墨綠血色交織的鉞身上,無數細小的、怨毒的意念在嘶嚎,那是被它斬、鎮壓,如今又反過來污染它的“餘孽”煞氣。而在這一切污穢的最深處,一點微弱卻無比純粹、無比鋒銳的“金光”,如同被埋藏在無盡淤泥下的火種,仍在頑強地閃爍,試圖沖破重圍。
那就是…“鉞靈”?
“同源之血…純正地元…”
玉簡中破碎的信息再次浮現。望着那點微弱卻不肯熄滅的金色火種,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在劉墨瀕臨渙散的意識中,悄然滋生。
也許…他需要的,不是立刻擁有滔天的力量去淨化一切。
而是…先“聽見”那把鉞的“聲音”?
以他現在這油盡燈枯的狀態,任何主動的“力量”輸出都是找死。但如果是…“感應”呢?僅僅是去“聆聽”那被污穢包裹的鉞靈,那源於初代鎮河人、與他血脈同源的“呼喚”?
他不知道這有沒有用,甚至不知道這會不會招來更可怕的注視。
但他沒有別的選擇了。躺在這裏,等待不知何時會再次襲來的邪祟,或者等待自己慢慢咽氣?
不。
他掙扎着,將最後一絲殘存的心神,不再投向身下沉重的地脈,也不再試圖激發口的“印記”。
而是如同放開緊握的拳頭,任由那點冰涼的“印記”,順着剛才與斬妖鉞那瞬間建立的、痛苦而清晰的連接,極其輕柔地、不帶任何力量地…“飄”了過去。
不是命令,不是索取。
只是…靠近。聆聽。
穿過暴雨的喧囂,越過渾濁的河水,避開那些滋生蠕動的陰影,小心翼翼,如同瀕死的飛蛾,靠近那深陷污穢骸骨中心、被重重怨念包裹的…
一點金芒。
祠堂外,雨勢毫無減弱的跡象。
祠堂內,無人察覺的角落,劉墨的呼吸,似乎…變得更加微弱了。
仿佛真的,即將隨風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