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歸晚那句“噪音清除了”之後，直播間並未恢復平靜，反而像是油鍋裏濺入水滴，噼啪作響，喧囂更甚。彈幕在震驚、咒罵、譏諷與零星升起的驚疑間瘋狂滾動。
虞歸晚對此視若無睹。她調整了一下略顯刺眼的補光燈，捧起那杯涼透的茶，小口啜飲，姿態閒適得仿佛置身於午後茶館，這份極致的淡定，反而讓一部分持續輸出的黑粉感到了某種無力。
時間在無聲對峙與彈幕爭吵中流逝。直到一個ID名爲“鐵齒銅牙紀曉嵐”的用戶，帶着一個“深海火箭”的特效和連麥申請，打破了表面的僵持。
“來了來了！第二個傻送上門了！”
“這ID一看就是來找茬的！”
“紀曉嵐？想學人家鐵齒銅牙打假啊？”
“快接快接！坐等翻車現場！”
虞歸晚放下茶杯，瞥了眼那充滿挑釁意味的ID，神色無波，指尖輕點，接受了連麥。
畫面分割。右側出現一個約莫三十歲的男人，金絲眼鏡，發型規整，襯衫挺括，背景是擺滿書籍的書架，儼然一副精英學究模樣。他嘴角噙着一絲玩味又輕蔑的笑，眼神銳利地打量着虞歸晚。
“主播，久仰啊。” “鐵齒銅牙紀曉嵐”開口，語氣拖沓，帶着毫不掩飾的審視，“一卦千金，差點救人……這噱頭弄得挺足。我呢，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最瞧不上這些裝神弄鬼的把戲。今天純粹是好奇，想親眼看看，你這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麼藥。”
彈幕裏他的擁躉立刻附和：“紀哥威武！”“用科學打敗迷信！”“揭穿她！”
虞歸晚等他表演完，只平靜重復：“想算什麼？生辰八字私信發我。”
“喲，還挺有流程。”“紀曉嵐”嗤笑，並未照做，反而好整以暇地靠向椅背，“不急。我總得先驗驗貨，看看你有沒有讓我付出‘千金’的資格。不然，隨便阿貓阿狗報個八字，你照着網上搜來的模版念一遍，豈不成了笑話？”
他的刁難意圖明顯，直播間黑粉一片叫好。
虞歸晚抬眼，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那眼神清澈，卻莫名讓他心頭微微一凜。她並未動怒，反而點了點頭：“可以。那便隨緣看看。”
她不再要求八字，只是靜靜看着他，眼眸深處似有極淡的微光流轉，指尖在桌面無意識地輕叩兩下，仿佛在傾聽常人無法察覺的韻律。
“哼，裝神弄鬼。” “紀曉嵐”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強笑道，“看出什麼了？我是不是印堂發黑，近有災啊？”
虞歸晚緩緩開口，聲音平穩無波：“你近是否常感心神恍惚，夜寐多夢，尤其易夢及故去親長，且夢境多與水澤、溼、困陷相關？”
“紀曉嵐”臉上的笑容凝滯了一瞬，隨即強自鎮定：“現代人工作壓力大，睡眠質量差是普遍現象。夢到先人？心理暗示罷了。這也值得拿出來說？”
“你祖籍西南，家族聚水而居。”虞歸晚不理會他的反駁，繼續道，“祖塋坐落於老宅後山，倚坡面潭，形似玉帶環腰，本是藏風聚氣之所。”
聽到這裏，“紀曉嵐”的瞳孔幾不可查地收縮了一下。家族墓地的位置雖非絕密，但一個素未謀面的主播能準確道出大致地形，還是讓他心底升起疑竇。他色厲內荏道：“是又如何？這說明不了什麼！稍微有點門路都能打聽到！”
虞歸晚微微搖頭，語氣帶上了一絲幾不可聞的嘆息：“風水輪轉，地脈遷流。今歲夏秋，彼地霖潦不絕，山洪屢發，可是事實？”
“紀曉嵐”嘴唇抿緊，沒有否認。老家今夏暴雨成災，新聞確有報道。
“山洪沖刷，暗改水脈。你那‘玉帶環腰’的吉，實則已悄然轉爲‘水漫金山’的困局。最近一場大雨後，”虞歸晚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字字清晰，砸在對方耳中，
“你家的祖墳，已經進水了。”
“棺槨受，先靈難安，故有托夢驚擾之象。若不及早理會，不出數月，棺木朽壞，骸骨浸污，恐累及家門氣運，由盛轉衰。”
“你放屁！胡說八道！” “鐵齒銅牙紀曉嵐”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臉色瞬間漲紅，額頭青筋暴起，方才的從容譏誚蕩然無存，只剩下被觸及逆鱗的暴怒和一絲潛藏的慌亂，“我家祖墳是請高人堪定的風水寶地！庇佑我家幾十年了！你竟然敢如此惡毒詛咒？！信口雌黃也要有個限度！”
他的激烈反應和驟然失態的咆哮，通過直播間清晰傳遍每個角落。
彈幕也瞬間炸鍋：
“急眼了急眼了！”
“被說中了吧？哈哈！”
“祖墳進水？這詛咒也太毒了！”
“紀哥別信她！肯定是蒙的！”
“可他那樣子……不像是演的……”
虞歸晚對他的暴怒毫無反應，甚至又端起了茶杯，語氣平淡得近乎冷漠：“不信？很簡單。你現在就給家裏去個電話，問問近可有族人上墳，是否察覺墳塋周邊土質異常鬆軟溼滑，或有滲水跡象。一問，便知真假。”
“打就打！我怕你不成？！”“鐵齒銅牙紀曉嵐”像是被徹底激怒，又像是急於用事實狠狠打對方的臉來驅散自己心頭的不安，他對着鏡頭吼道，“你別掛！我這就打給我爸！要是沒這回事，我告你誹謗！讓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手忙腳亂地抓起另一部手機，因爲情緒激動，手指都有些發顫。他特意調整了連麥鏡頭的角度，確保自己撥號、通話的整個過程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電話接通，他迫不及待地按下免提。
“爸！” 他的聲音因激動而有些變調，“我問你，咱們家後山老祖宗的墳，最近有沒有什麼事？有沒有進水？土是不是特別溼？”
電話那頭明顯沉默了幾秒。
這短暫的沉默，讓直播間喧鬧的彈幕都爲之一滯，無數雙眼睛死死盯住了屏幕。
“……你小子，怎麼突然問這個？”父親的聲音傳來，帶着明顯的遲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爸！你快說啊！到底有沒有？！” 他急不可耐地追問，聲音裏的恐慌幾乎壓抑不住。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唉……” 電話那頭，父親沉重地嘆了一口氣，這聲嘆息，仿佛帶着千鈞之力，透過話筒，砸在了“紀曉嵐”的心口，也砸在了直播間所有觀衆的心上。
“本來不想告訴你，怕你在外頭擔心……前陣子那場大雨，後山塌了一角，澗水有點改道……我跟你大伯前兩天去上墳添土，發現……發現墳圈子旁邊的土踩上去發軟，撥開一看，底下……底下是溼的，靠近棺尾那邊，石縫裏……確實有滲水的痕跡……”
轟——！
父親後面還說了什麼，“鐵齒銅牙紀曉嵐”已經聽不清了。他整個人僵在原地，舉着手機，臉色從漲紅迅速褪成慘白，眼鏡後的雙眼瞪得滾圓，充滿了極致的震驚和一種後知後覺的、攀上脊背的寒意。
真……真的被說中了！
祖墳真的滲水了！不是詛咒，不是胡說，是事實！
如果不是這個主播點破，家裏或許還會耽擱，待到棺木朽爛，骸骨受污……
他不敢再想，巨大的後怕和羞愧瞬間淹沒了他。
直播間裏，落針可聞。只有屏幕上緩慢飄過的幾條彈幕，證明着時間仍在流動：
“……我的天……”
“……真說準了？”
“……這怎麼解釋？”
“……我汗毛豎起來了……”
“鐵齒銅牙紀曉嵐”猛地回過神，手忙腳亂地對電話那頭倉促交代：“爸，先、先不說了，這事等我回來商量！一定要盡快處理！” 然後近乎狼狽地掛斷了電話。
他緩緩轉過頭，重新看向連麥屏幕，看向那個自始至終平靜如初的年輕女子。之前所有的傲慢、挑釁、鄙夷，此刻盡數化爲齏粉。他臉上的肌肉抽搐着，嘴唇哆嗦，幾次試圖開口，卻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
最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對着鏡頭，彎下了挺直的腰背，鞠了一個近乎九十度的躬。
當他再抬起頭時，臉上已滿是愧悔與鄭重，聲音澀，卻清晰無比地傳遍了直播間：
“大師……對不起！方才是我狂妄無知，口出惡言，多有冒犯！”
“請大師……千萬海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