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將北京城徹底吞噬。
南城,宣武門內大街,米市胡同。
這裏曾是京城最繁華的地段之一,如今卻是一片死寂。左都御史李邦華的府邸,就在胡同深處。
朱漆大門緊閉,上面貼着大順軍的封條,門口歪歪斜斜地站着四個守衛。他們身上穿着不倫不類的明軍號坎和大順軍的衣褲,手裏提着長矛,正湊在一起低聲說笑,不時往胡同口的暗處張望,似乎在等什麼人。
不遠處的屋頂陰影裏,李若璉和屠信像兩尊雕像,一動不動地觀察着。
“四個守衛,府內情況不明。”李若璉壓低聲音,“黎志已經去‘打點’了,按計劃,一刻鍾後,會有人送酒肉過來,將他們引開。”
屠信撇了撇嘴,握着刀的手緊了緊:“麻煩。四個人而已,我下去,十個呼吸就能解決。”
“陛下的命令,能用銀子解決,就不能見血。”李若璉冷冷地回了一句,“動靜太大,會驚動巡城的主力。”
屠信哼了一聲,不再說話。他知道,現在他只是一把刀,怎麼用,是主人的事。
果然,不到一刻鍾,一個提着食盒的貨郎,哼着小曲從胡同口走了過來。
“幾位軍爺,辛苦了!剛出鍋的醬肘子,配上熱好的燒刀子,孝敬幾位爺的!”
那幾個守衛一聽,頓時來了精神,罵罵咧咧地圍了上去,勾肩搭背地拉着貨郎就往胡同口的拐角走去,準備找個背風的地方大吃一頓。
“動手!”李若璉一聲令下。
兩人如同狸貓般從屋頂悄無聲息地滑下。屠信負責望風,李若璉則熟練地用一鐵絲,幾下就捅開了李府側門上的銅鎖。
門軸發出“吱呀”一聲輕響,兩人閃身而入。
府內,比外面更加淒涼。院子裏一片狼藉,顯然被闖軍劫掠過。下人們早已跑光,只有正堂還亮着一豆燈火。
兩人對視一眼,放輕腳步,摸到正堂窗下。
窗紙被捅破一個小洞,裏面的景象一覽無餘。
堂上,靈堂已經設好,正中擺着一口空棺。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身穿嶄新的緋色官袍,頭戴烏紗,端坐在棺材前的蒲團上,一動不動,仿佛已經死去。
正是左都御史,李邦華。
“看來,他已經抱了必死之心。”李若璉低語。
就在這時,鞏永固帶着朱由檢,也從側門悄悄潛了進來。
“情況如何?”朱由檢問。
“人就在裏面,但……”李若璉指了指裏面,“恐怕不好勸。”
朱由檢看着堂中那位老人孤絕的背影,沉默了片刻。
“鞏固,你先進去。你是他故交,或許能說動他。”
鞏永固點了點頭,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氣,邁步走入大堂。
“李公。”他聲音沙啞地開口。
聽到聲音,李邦華那僵硬的身體微微一顫,他緩緩轉過頭,看到是鞏永固,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驚訝。
“是……是你,永固?”他嘴唇裂,聲音微弱,“你……爲何還在此處?我以爲,你已隨公主去了。”
“李公,國事維艱,非死節之時啊!”鞏永固跪倒在地,痛聲道,“我今前來,是奉詔而來!”
“詔?”李邦華慘然一笑,“國已破,君已亡,何來之詔?”
“陛下未亡!”鞏永固急切道,“陛下自煤山脫險,正欲南下,重整河山!特遣我等前來,請李公一同南下,共赴國難!”
李邦華渾身一震,死寂的眼中爆出一團精光。他死死地盯着鞏永固,仿佛要看穿他的肺腑。
“永固,此等大事,不可妄言!陛下殉國,人盡皆知,你莫不是被奸人所騙,或是……瘋了?”
“我沒有瘋!”鞏永固指天發誓,“我已親見聖顏!若有半句虛言,教我死後不得見公主於地下!”
看着鞏永固決絕的神情,李邦華的內心動搖了。但他一生剛正,豈能憑一面之詞就輕易相信這等匪夷所思之事。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鞏永固面前,搖頭道:“永固,你的心意,老夫領了。但,君辱臣死,此乃大義。老夫食明祿,受先帝知遇之恩,今國破家亡,唯有一死,以報君恩,以謝天下。”
“即便是陛下真的在世,老夫亦無顏再見。你走吧,讓我全了這最後的體面。”
說罷,他轉身,竟是朝着房梁,一步步走去。那裏,早已懸掛着一條白綾。
“糊塗!”
一聲沉穩而威嚴的呵斥,從堂外傳來。
李邦華腳步一頓,回頭望去。
只見一個身穿普通布衣,臉上帶着污漬,卻身形筆挺的男人,在一衆煞氣騰騰的護衛簇擁下,緩緩走了進來。
正是朱由檢。
“你是何人?”李邦華眉頭緊鎖,厲聲問道。
朱由檢沒有回答他,而是徑直走到那口空棺前,伸出手,在冰冷的棺木上輕輕敲了敲。
“李邦華,你躺在這裏面,倒是舒服,一了百了。”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的耳朵裏。
“你死了,全了你忠臣的虛名。可然後呢?”
“南京那幫廢物,會爲了爭擁立之功,鬥得你死我活。馬士英、阮大铖之流,會把持朝政,醉生夢死,割地賠款,無所不爲!”
“關外的滿清鐵騎,會踏過山海關,飲馬長江。到時候,就不是改朝換代那麼簡單了!而是剃發易服,亡天下!我漢家衣冠,將淪爲腥膻!我億兆子民,將淪爲豬狗!”
“你死了,你看得見嗎?你躺在棺材裏,聽得到那時的萬民哀嚎嗎?”
朱由...檢猛地轉身,雙目如電,直視李邦華。
“你現在去死,不是忠臣,是罪人!是對這個國家,對這天下百姓,最大的不負責任!”
李邦華被這番話震得連連後退,臉色煞白。他一生都以忠義自詡,何曾被人如此指着鼻子痛罵爲“罪人”?
他嘴唇哆嗦着,指着朱由檢:“你……你究竟是誰?膽敢如此……如此……”
朱由檢一步上前,視着他。
“朕,朱由檢!”
“朕從煤山的歪脖子樹上下來,從死人堆裏爬出來,不是爲了看你們這些肱骨之臣,一個個排着隊去死!”
“朕的江山,已經爛到了子裏!朕需要有人,替朕把它罵醒!”
他指着李邦華的鼻子,一字一頓地說道:“朕需要你活着!去南京,去都察院,去當那塊最臭最硬的石頭!去當那把最響最亮的戒尺!誰敢言和,你罵!誰敢偏安,你罵!誰敢貪腐,你罵!”
“你若死了,誰來替朕做這把罵醒朝堂的戒尺?誰來做這撐起大明脊梁的骨頭?”
“李邦華,朕問你,你是願意躺在這冰冷的棺材裏,做個萬世傳頌的死節牌位,還是願意跟着朕,去當一個力挽狂瀾,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孤臣?!”
一番話,如驚雷,如洪鍾,在李邦華的耳邊,在的他的心中,轟然炸響。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皇帝,看着他眼中那不甘的火焰,那復仇的瘋狂,那重整山河的決絕。
他忽然明白了。
死,是解脫,是容易的。
活着,才是真正的戰鬥,是更艱難的忠誠。
李邦華老淚縱橫,他猛地撕下頭上的烏紗帽,扔在地上,對着朱由檢,拜了下去。
這一次,不是君臣之禮。
而是一位老臣,對一位真正扛起江山的君王,發自肺腑的,臣服。
“罪臣……李邦華……領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