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斯走在校園裏,偶爾會聽到有人談論賽況——“法學院的隊伍又贏了”“那個三辯真厲害,邏輯無敵了”“決賽好像是下周三”。這些聲音像風一樣刮過他耳邊,又飄走。
胡吉倒是很快就釋懷了。用他的話說:“本來就是爲了懟鄭航宇才去的,懟沒懟成另說,反正學分到手了。”他開始把精力重新放回健身和……“戰略調整期”的暗戀上。每天雷打不動地舉啞鈴,偶爾在朋友圈發些故作深沉的文字,配圖是圖書館的夜景或者操場的跑道。
“他這是給葉嘉姐看的。”牛夢鈺一針見血,“想證明自己是個有深度的男人。”
“有深度的人不會在朋友圈發月亮配文‘今夜月色真美’。”董偉點評,“那是初中生幹的事。”
胡吉聽見了也不惱,只是把啞鈴舉得更高了些。
---
胡吉和董偉的生日只差一天。兩人一合計,決定一起過。
“反正都是光棍,湊一起熱鬧。”胡吉說這話時正在挑餐廳,手機屏幕上劃過一堆人均消費三位數的店面,“我叫我姐和葉嘉姐,你們把能叫的都叫上。”
段斯抬起頭:“我能叫誰?”
“那個法學院學姐啊。”胡吉說得理所當然,“你都跟人家一起喂了那麼久貓了,請來吃頓飯怎麼了?”
段斯沒接話。他點開和邱米的聊天記錄,最後一條還停留在幾天前,關於辯論賽失利的簡短對話。往上翻,全是喂貓的記錄。
他最終沒有邀請她。不是不想,是找不到合適的理由——生日?誰的生日?她和胡吉、董偉都不熟。喂貓的交情?那太單薄了。
---
生日飯訂在學校附近的一家川菜館。包廂不大,圓桌擠了七個人——412宿舍四個,加上胡潔、葉嘉,還有一個牛夢鈺叫來的籃球社哥們兒。
胡吉今天穿了件新買的衛衣,顏色鮮亮得像顆檸檬。董偉倒是隨意,還是那件洗得發白的灰色襯衫,但好歹把扣子全扣上了。胡潔和葉嘉坐在一塊兒,低聲說着什麼,偶爾笑起來,眼睛彎成相似的弧度。
菜上得很快。水煮魚紅油滾燙,毛血旺熱氣騰騰,辣子雞裏辣椒堆成小山。胡吉開了啤酒,泡沫涌出來,灑了一桌。
“敬壽星!”牛夢鈺舉杯。
玻璃杯碰撞的聲音清脆熱烈。段斯喝了一口,冰涼的啤酒劃過喉嚨,沖淡了些許辣意。他坐在靠門的位置,餘光能瞥見走廊上來往的人影——大多是學生,也有下班來聚餐的上班族,臉上都帶着周末特有的鬆弛。
胡吉在講笑話,講他軍訓時的糗事,講他姐小時候把他按在地上打的“家暴史”。胡潔作勢要打他,被他躲開了。葉嘉在笑,笑聲很輕,但眼睛亮亮的。
董偉話不多,只是偶爾在話題落到他身上時,才慢悠悠地說兩句。他今天沒帶茶具,但面前的茶杯裏裝的是啤酒——違和得有趣。
飯吃到一半,段斯覺得有點悶。包廂裏暖氣開得足,辣味和酒氣混在一起,黏糊糊地貼在皮膚上。他起身:“我出去抽根煙。”
“快點回來!”胡吉已經有點醉了,臉頰通紅,“蛋糕還沒切呢!”
---
走廊裏的空氣清爽得多。段斯走到餐館門口,點燃一支煙。夜晚的街道很熱鬧,霓虹燈招牌在溼漉漉的地面上投出斑斕的倒影,行人匆匆,車燈劃出一道道流動的光軌。
他靠着牆,慢慢抽着煙。煙頭的火星在夜色裏明明滅滅,像某種微小的心跳。
然後他看見了。
街對角的DQ店裏,靠窗的位置,坐着邱米。
她一個人。面前擺着一杯暴風雪,白色的冰淇淋上淋着巧克力醬,插着兩根勺子——但她只用了一根。她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小口小口的,像是怕冰到牙齒。她沒看手機,沒看書,只是看着窗外,眼神有些放空,像是在想事情,又像是在單純地發呆。
段斯愣住了。
他見過她在圖書館的專注,見過她在講台上的嚴肅,見過她喂貓時的溫柔,甚至見過她彈鋼琴時的投入。但他從沒見過她……吃冰淇淋。
而且是一個人。
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毛衣,頭發鬆鬆地披在肩上,比平時少了幾分銳利,多了幾分柔軟。窗玻璃上凝結着水霧,她的身影在氤氳的霧氣裏顯得有些模糊,像是某種不真實的幻影。
她舀起一勺冰淇淋,送進嘴裏。然後她微微眯起眼睛——可能是太冰了,也可能是……覺得好吃?段斯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看見她吃完那一口後,輕輕舔了舔嘴角。
這個動作很平常,平常到幾乎不會有人注意。但段斯注意到了。他捏着煙的手指頓了頓,煙灰掉下來,落在鞋面上,他沒去拍。
她居然喜歡吃甜食。
這個發現讓他心裏某個地方輕輕動了一下。像條文用爪子撓門,很輕,但很清晰。
店裏進出的人不少,大多是情侶或結伴的朋友。她坐在那裏,一個人,一杯冰淇淋,與周圍的喧鬧格格不入,卻又自成一體。有男生推門進去時多看了她兩眼,但她渾然不覺,只是又舀起一勺,繼續小口小口地吃。
段斯就這麼站在街對面,看着。煙已經燃到盡頭,燙到了手指,他才反應過來,把煙頭按滅在旁邊的垃圾桶上。
他想過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但說什麼?好巧?你也在這兒?你喜歡吃這個口味?
太刻意了。而且……而且他不想打破那個畫面。那個她一個人安靜地吃着冰淇淋,暫時卸下所有標籤和角色,只是作爲一個普通女生的畫面。
她吃完了。用紙巾擦了擦嘴,把杯子和勺子扔進垃圾桶,背上那個熟悉的帆布書包,推門出來。冷風立刻吹起她的頭發,她伸手把頭發別到耳後,然後轉身,朝着與餐館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沒有看見他。一次也沒有往這邊看。
段斯看着她走遠。米白色的毛衣在夜色裏漸漸模糊,最後消失在街角拐彎處。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又縮短,又拉長,像某種無聲的告別。
他站了一會兒,直到胡吉從餐館裏探出頭來:“老段!蛋糕來了!快進來!”
---
回到包廂時,蛋糕已經擺上了桌。奶油裱花很粗糙,上面歪歪扭扭地寫着“祝胡吉董偉生日快樂”。蠟燭點燃了,火光在衆人臉上跳躍。
“許願許願!”牛夢鈺起哄。
胡吉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表情虔誠得像在朝聖。董偉也閉上了眼睛,但嘴角帶着笑,像是在許一個無關緊要的願望。
段斯看着跳動的燭光,腦子裏卻還是那個畫面——她舀起冰淇淋時微微眯起的眼睛,她舔嘴角時那個不經意的動作,她一個人坐在窗邊時那種與世隔絕的安靜。
“呼——”
蠟燭滅了。掌聲和歡呼聲響起來。胡吉切蛋糕,奶油抹得到處都是。葉嘉在笑,胡潔在躲,牛夢鈺在搶最大的一塊。
段斯分到一角。奶油很甜,甜得發膩。他吃了一口,忽然想起那杯暴風雪——應該也很甜吧?巧克力醬會不會太甜?她吃的時候,會不會也像現在這樣,微微眯起眼睛?
“老段,”胡吉湊過來,臉上沾着奶油,“你剛才在外面發什麼呆?”
“沒什麼。”段斯說,“透透氣。”
“透個氣透這麼久?”胡吉擠眉弄眼,“看見美女了?”
段斯沒理他,又吃了一塊蛋糕。甜味在口腔裏彌漫開,卻莫名地讓他想起了剛才街對面的那個身影。米白色毛衣,鬆散的頭發,小口小口吃冰淇淋的樣子。
原來她也會做這種……普通的事。
原來她也有這種……普通的時刻。
這個認知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裏激起了層層漣漪。他忽然覺得,那個活在規則和條文裏的邱米,那個冷靜到近乎冷酷的邱米,那個遙不可及的邱米,好像……稍微近了一點。
雖然只是隔着一條街的距離,雖然只是驚鴻一瞥。
但足夠了。
至少在這個生日夜晚,在這個奶油甜膩的包廂裏,在這個喧鬧的、屬於別人的慶祝裏,他擁有了一個只屬於自己的、關於她的秘密。
她喜歡吃甜食。
她一個人吃。
她會眯起眼睛。
她會舔嘴角。
這些碎片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她,但至少,它們讓那個完整的她,多了些溫度,多了些……人味。
蛋糕吃完了,酒又開了幾瓶。胡吉開始唱歌,跑調跑得厲害。董偉在哼昆曲,居然意外地合拍。胡潔和葉嘉在聊天,笑聲清脆。
段斯又走到窗邊。街對角的DQ店還亮着燈,但那個靠窗的位置已經空了。服務員在擦桌子,動作麻利,很快就把那裏恢復成了普通座位,像是從沒有人坐在那裏,從沒有人安安靜靜地吃完一杯冰淇淋,從沒有人因爲太冰而微微眯起眼睛。
但段斯記得。
條文今晚有人喂嗎?他突然想。
然後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在用“她會不會去喂貓”來揣測她的行蹤了。這很危險,很不理性,很不像他。
但他還是拿出了手機,點開和她的聊天記錄。光標在輸入框裏閃爍,像在等待什麼。
最後他只發了一句話:條文今晚喂了嗎?
發送。
然後他鎖上屏幕,回到喧鬧中。胡吉正拉着他要合唱,牛夢鈺在拍桌子打節拍,董偉在倒酒。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了一下。他沒有立刻去看。
就讓那個回答,像一顆糖,在口袋裏慢慢融化吧。在這個甜膩的、喧鬧的、屬於別人的生日夜晚,擁有這樣一顆小小的、私人的糖,就已經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