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號的陽光爬到段斯臉上時，已經接近中午。
宿舍裏空蕩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他躺在床上看天花板，昨夜手機屏幕的光還在視網膜上殘留着淡青色的印記——412群裏最後一條消息停留在凌晨三點，董偉發了個鼾聲如雷的表情包。
他起床，洗漱，在食堂吃了碗已經微涼的面。穿過校園時，梧桐葉又落了些，在地上鋪出斑駁的黃綠色。那條通往小花園的路在白天顯得更安靜，香樟樹的氣味濃得化不開，像是把整個秋天都濃縮在了這片樹蔭裏。
石凳空着。
段斯走近了才看見，石凳旁擺着個小水碗，塑料的，邊緣有被啃咬的痕跡。碗裏的水是滿的，清亮得能看見碗底幾顆沉澱的沙粒。旁邊散落着十幾粒貓糧，棕褐色，在青石板上像小小的標點符號。
三只小貓從灌木叢裏鑽出來。橘貓最先湊過來，蹭他的褲腳，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黑白那只蹲在石凳上，尾巴一甩一甩。三花最警惕，站在三步外看着他。
“她來過了？”段斯蹲下來，伸手讓橘貓聞了聞。
貓聽不懂人話，但橘貓還是用腦袋頂了頂他的手心。段斯摸了摸它的下巴，貓仰起頭，眼睛眯成縫。另外兩只見狀也湊過來，三花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加入了蹭手的行列。
“你們倒是會享受。”段斯從口袋裏掏出昨天在超市買的小包裝貓糧——鬼使神差買的，他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撕開倒在地上，三只小貓立刻埋頭吃起來，粉色的舌頭快速卷動。
他坐在石凳上等。
風吹過樹梢，葉子沙沙響。遠處隱約傳來運動場的哨聲，但都被層層疊疊的樹過濾得模糊不清。這個角落像是被世界遺忘了，時間在這裏流淌得格外緩慢。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水碗裏的水被太陽曬得微溫，貓糧吃完了，小貓們開始打盹。橘貓蜷在他腳邊，肚皮隨着呼吸一起一伏。
邱米沒有來。
或者說，她來過了。水碗是滿的，貓糧是散的，這些都是證據。只是他來的時候，她已經走了。
段斯伸手碰了碰水碗。塑料被曬得發燙，指尖觸上去的瞬間，他忽然想起那天在多功能廳，邱米扔掉報名表時冰涼的手指。
“算了。”他對自己說。
起身時驚醒了橘貓，它抬頭看他，琥珀色的眼睛裏映出他模糊的倒影。段斯彎腰摸了摸它的頭，轉身離開。
七號早上，他八點就去了小花園。
水碗又滿了。這次的貓糧撒得更多些，在石凳周圍形成一個不規則的圈。三只小貓正在享用早餐，看見他來，只是抬頭看了一眼，又繼續埋頭苦吃。
段斯坐在老位置，從書包裏掏出本《金融市場學》。翻了三頁，一個字也沒看進去。視線總是不自覺地飄向花園入口那條石板路，每一次風吹草動都讓他抬起頭。
十點。十一點。十二點。
陽光從樹梢移到頭頂，石凳上的光斑越來越小，最後縮成硬幣大小的一塊。小貓們吃飽喝足，在草地上打滾，互相追逐。橘貓跳上石凳，在他腿邊趴下，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掃着他的膝蓋。
“她今天會來嗎？”段斯問貓。
貓打了個哈欠。
下午一點，他收拾東西離開。走到花園入口時回頭看了一眼——石凳，水碗，打鬧的小貓，被風吹動的樹葉。一切如常，只是沒有那個灰色衛衣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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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夢鈺是下午四點回來的。
段斯在陽台抽煙，聽見門鎖轉動的聲音。回頭看見牛夢鈺拖着行李箱站在門口，整個人像是被抽空了氣的皮球，眼睛紅腫着，下巴上有新冒出的青色胡茬。
“回來了？”段斯掐滅煙。
牛夢鈺嗯了一聲，把行李箱往牆角一推，然後整個人癱在椅子上。他盯着天花板，眼神空洞得像兩個窟窿。
段斯從櫃子裏拿出董偉留下的煙，拆開，遞過去一根。牛夢鈺接過，湊到段斯打着的火機上點燃，深吸一口，煙霧從鼻孔裏緩緩溢出。
兩人沉默地抽了半支煙。
“見到了？”段斯終於問。
牛夢鈺點頭。又吸了一口煙，才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在她學校門口等的。從早上八點等到下午兩點。”
煙霧在陽光裏盤旋上升。
“她跟一個男生一起出來的。從……從學校旁邊的賓館出來。”牛夢鈺說到“賓館”兩個字時，聲音抖了一下，“看見我了。她也看見我了。然後……然後她就拉着那個男生，轉身走了。”
煙灰掉在褲子上，他沒去拍。
“連句話都沒有。”牛夢鈺笑起來，那笑聲比哭還難聽，“我坐了十四個小時火車，站了一晚上，就爲了……爲了看看她生活的地方。結果她連句話都不願意跟我說。”
段斯沒說話。他看着牛夢鈺，看着他顫抖的手指，看着他通紅的眼眶，看着這個平時大大咧咧的男生此刻像個被戳破的氣球。
“老段，”牛夢鈺轉過臉，眼淚毫無預兆地滾下來，“你說我是不是特別傻逼？特別……特別可笑？”
“是。”段斯說。
牛夢鈺愣住了。
“你就是傻逼。”段斯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事實，“爲了一個連話都不願意跟你說的人，折騰自己，折磨自己，現在還在這兒自怨自艾。你不是傻逼是什麼？”
“我……”
“你什麼你？”段斯打斷他，“你以爲你這樣很深情？很偉大？很感人？牛夢鈺，我告訴你，你這叫自我感動。人家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選擇，你算老幾？你有什麼資格要求她必須記得你，必須回應你？”
牛夢鈺張着嘴，眼淚還在流，但表情已經僵住了。
“你高中爲了她拼命學習，考到寧大，這是你牛逼的地方。但你搞清楚，那是你自己的人生選擇，不是爲了她。現在你去了趟京城，看見她有了新生活，你就覺得沒意義了？那你之前那些努力算什麼？你現在的大學算什麼？都是假的？”
段斯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你要真覺得沒意義，現在就收拾東西退學，回去繼續當你的混混。反正你也只會這一套——遇到點事兒就覺得自己最慘，全世界都對不起你。”
“我沒有……”牛夢鈺的聲音弱了下去。
“沒有什麼？”段斯的聲音陡然提高，“那你現在在幹什麼？坐這兒哭？覺得自己被辜負了？牛夢鈺，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比你這點破事兒慘的人多了去了。你至少還有機會坐在這兒矯情，還有機會上大學，還有機會遇見新的人。你要是真覺得活不下去，現在就他媽給我振作起來，活出個人樣來，讓她將來想起你的時候，後悔的是她不是你！”
最後幾句話幾乎是吼出來的。宿舍裏安靜得可怕，只有空調外機的嗡嗡聲，和牛夢鈺壓抑的抽泣聲。
段斯重新坐下，又點了根煙。煙霧在兩人之間彌漫開，像一道模糊的屏障。
不知過了多久，牛夢鈺抹了把臉，啞着嗓子說：“你說得對。”
“我當然對。”
“我就是……就是一下子沒緩過來。”
“那就緩。”段斯把煙盒推過去，“抽完這根，洗把臉。晚上胡吉和阿偉回來，咱們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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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吉和董偉是傍晚一起到的。
胡吉拖着兩個行李箱——一個自己的，一個裝滿了杭城特產。龍井茶、藕粉、桂花糕，還有幾盒包裝精致的絲綢圍巾。“這是給我姐和葉嘉姐的，”他紅着臉解釋，但誰都看得出來，圍巾的主人是葉嘉。
董偉只背了個吉他包。黑色的琴盒靠在牆角，他隨手拍了拍：“在家翻出來的，以前玩過兩年。”
牛夢鈺已經洗過臉，眼睛還腫着，但至少能擠出笑容了。“雞哥帶什麼好吃的了？”
“多着呢。”胡吉忙着把東西往外掏，“晚上咱們就在宿舍吃，我請客。”
段斯抱了兩箱啤酒上來時，宿舍已經飄起了滷味的香氣。胡吉不知從哪兒弄來個小電磁爐，上面煮着一鍋關東煮。董偉盤腿坐在地上調吉他弦，牛夢鈺在開啤酒瓶蓋。
四瓶啤酒下肚，話匣子全開了。
胡吉講杭城之行，講西湖的夜景，講雷峰塔的傳說，講葉嘉在靈隱寺求的平安符——“她給我姐求了一個，也給我求了一個。”他說這話時耳朵通紅。
董偉彈起吉他。先是隨手撥了幾個和弦，然後開始唱老歌。他的聲音有點啞，但恰好適合這種夜深人靜的氛圍。《童年》《同桌的你》《那些花兒》，一首接一首。
牛夢鈺喝得最多。他舉着酒瓶跟每個人碰，碰一次說一句“對不起”，再說一句“謝謝”。說到第三遍時，段斯按住他的酒瓶：“夠了，再說就假了。”
“老段，”牛夢鈺看着他，“今天下午……謝謝你罵醒我。”
“知道就好。”
董偉撥了個轉調，前奏響起時，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是張震嶽的《再見》。
牛夢鈺手裏的酒瓶停在了半空。
董偉開始唱，聲音低低的：
“我怕我沒有機會，跟你說一聲再見，因爲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你……”
胡吉跟着哼起來。段斯也拿起酒瓶，在桌沿上輕輕打着拍子。
牛夢鈺沒唱。他只是聽着，眼睛盯着酒瓶裏晃動的泡沫。直到副歌部分，董偉重復那句“我會牢牢記住你的臉，我會珍惜你給的思念”，牛夢鈺忽然開口，聲音哽咽着，跑調得厲害，但還是堅持唱完了整句。
“這些日子在我心中，永遠都不會抹去……”
四個人一起唱。在412宿舍昏黃的燈光下，在滿地酒瓶和零食包裝袋之間，在吉他有些生澀的伴奏裏，他們用近乎吼的方式唱完了這首歌。
最後一個和弦落下，牛夢鈺已經哭得不成樣子。他抱着酒瓶，肩膀一聳一聳，眼淚鼻涕糊了一臉。胡吉拍着他的背，董偉繼續撥着輕柔的和弦，段斯又開了瓶啤酒，遞過去。
“哭夠了？”段斯問。
牛夢鈺點頭，接過啤酒灌了一大口。
“那就翻篇了。”段斯舉起酒瓶，“敬我們的小牛馬，以後只向前看，不回頭。”
四個酒瓶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
夜深了，吉他聲停了，宿舍裏只剩下均勻的呼吸聲和偶爾的囈語。牛夢鈺已經睡熟，臉上還有淚痕，但眉頭是舒展的。胡吉在睡夢中還在笑，大概夢到了西湖邊的某個人。董偉抱着吉他靠在牆角，眼鏡歪在一邊。
段斯走到陽台，點燃今晚的最後一支煙。
夜色如墨，遠處寧城大學的教學樓只剩下黑色的剪影。明天就要正式上課了，梧桐道會重新擠滿人，教室會坐滿學生，圖書館會亮起所有的燈。
而那個小花園裏的水碗，還會有人去添滿嗎？
他不知道。
煙頭在黑暗裏明滅，像一顆微弱的、固執的星。段斯吐出最後一口煙，把煙頭按滅在欄杆上。轉身回屋時，他看了一眼熟睡的牛夢鈺。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戰爭要打。有的看得見傷口，有的藏在心裏。但至少今夜，在這個小小的412宿舍裏，他們可以暫時休戰，可以互相包扎，可以在醉意和歌聲裏，找到一點點繼續向前的勇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