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訓倒數第二天,太陽終於斂了些鋒芒。
下午三點,訓練場邊緣的樹蔭下聚起了稀稀拉拉的人。胡吉在站軍姿的間隙不斷扭頭往那邊瞟,脖子擰得像只警覺的鵝。段斯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兩個女生站在香樟樹下,一個穿着碎花連衣裙,另一個是簡單的白T恤配牛仔褲,手裏都拎着塑料袋。
“我姐來了!”胡吉壓低聲音,每個字都透着壓抑不住的雀躍。
休息哨一響,他第一個沖出去。段斯和牛夢鈺跟在後面,踩着被踩禿了的草皮走向樹蔭。走近了才看清,穿碎花裙的女生眉眼和胡吉有幾分相似,只是更清秀些;白T恤的女生扎着高馬尾,露出一截白皙的後頸,正笑着把礦泉水遞給胡吉。
“這是我姐胡潔,文學院的。”胡吉接過水,擰開灌了一大口,“這是她閨蜜葉嘉,也是文學院的,大三。”
葉嘉的目光在段斯臉上停了半秒,隨即遞過來兩瓶水:“你們是胡吉室友吧?辛苦了,還有兩天就解放了。”
她的聲音很軟,帶着江南水汽般的溫潤。段斯接過水道謝,注意到胡吉的站姿變得異常挺拔,連擦汗的動作都刻意放慢了幾分。
“你們金融系今年軍訓強度可以啊。”胡潔打量着幾個男生曬得發紅的臉,“比我們當年狠多了。”
“主要是太陽毒。”牛夢鈺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姐你們當年軍訓也這麼慘?”
“我們那年在東校區,樹多,還好。”葉嘉接話,視線又飄向訓練場,“不過看你們這陣容,軍訓完的迎新晚會肯定要出節目吧?往年金融系都是唱歌跳舞,沒新意。”
胡吉眼睛一亮:“葉嘉姐,你們文學院今年出什麼?”
“辯論社打算搞個迎新表演賽。”葉嘉說這話時看了段斯一眼,“正在找新生辯手,有興趣可以來試試。”
段斯沒接話。他擰開瓶蓋喝水,餘光瞥見訓練場另一頭——法學院方陣正在休息,邱米和幾個學生幹部站在一起,手裏拿着文件夾說着什麼。她還是穿着簡單的襯衫,袖子卷到肘間,偶爾抬手比劃時,手腕骨節在陽光下白得晃眼。
“那個是法學院的邱米吧?”胡潔忽然說。
葉嘉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嗯,我們院學生會跟她打過交道,做事特別認真。”
“何止認真。”胡吉小聲嘀咕,“簡直像個人形校規。”
衆人都笑了。段斯沒笑,他看着邱米和身邊的男生說話——那男生說了句什麼,邱米搖頭,翻開文件夾指着某處,表情是那種熟悉的、冷靜到近乎刻板的認真。
陽光把她的影子投在草地上,拉得很長,邊緣清晰得像用刀裁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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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訓結束那天下了一場小雨。
傍晚時分,雨停了,天空洗出一層淡淡的蟹殼青。412宿舍終於全員到齊——董偉踩着解散的點拖着行李箱出現,頭發染成了亞麻色,耳骨上夾着枚銀色耳釘,整個人散發着“我剛度假回來”的鬆弛感。
“可以啊董偉,”牛夢鈺捶了下他的肩,“直接逃過整個軍訓。”
“什麼叫逃,我中暑。”董偉把行李箱往牆角一推,從包裏掏出條煙扔給段斯,“家裏帶的,嚐嚐。”
煙是沒見過的外文牌子。段斯抽出一根,牛夢鈺已經湊過來借火。三人站在陽台上吞雲吐霧,看着樓下攢動的人潮——軍訓結束了,新生們像終於掙破繭的蛾子,涌向校門外的商業街。
“晚上喝一頓?”董偉吐着煙圈,“我請客,慶祝咱們412首次集結。”
胡吉從洗手間探出頭,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還噴了發膠:“帶家屬行嗎?”
“你哪來的家屬?”
“我姐啊,還有她閨蜜。”胡吉說這話時耳根有點紅,“人家上次來送水,不得感謝一下?”
牛夢鈺吹了聲口哨。董偉無所謂地聳肩:“行,都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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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餐地點選在校門口的老街燒烤。七點多,天色完全暗下來,街邊的燈牌次第亮起,油煙的香氣混着啤酒沫的味道彌漫整條街。
胡潔和葉嘉到的時候,胡吉立刻起身揮手。他今天換了件新襯衫,領口扣子解開了兩顆,頭發在霓虹燈下泛着精心打理過的光澤。葉嘉穿了條淺藍色的連衣裙,頭發散下來披在肩上,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
“這是董偉,我們宿舍最後一塊拼圖。”胡吉介紹,“這是我姐,這是葉嘉姐。”
董偉懶洋洋地舉杯示意。他的隨性寫在每個動作裏——靠坐在塑料椅背上,一條腿曲起踩着椅撐,敬酒時只是微微抬腕,仿佛全世界都該適應他的節奏。
幾杯啤酒下肚,話匣子打開了。牛夢鈺開始講他高中時的“江湖事跡”,董偉偶爾插兩句辛辣的點評,胡吉則忙着給葉嘉遞烤串、倒飲料,殷勤得像只圍着花朵打轉的蜜蜂。
段斯坐在靠裏的位置,安靜地吃着一串烤茄子。他的目光偶爾掃過街對面——那裏有家書店還亮着燈,透過玻璃窗能看見書架前站着的幾個身影。其中一個背影很像邱米,但他不確定。
“段斯。”葉嘉忽然叫他,“胡吉說你開會時跟邱米杠上了?”
桌上靜了一瞬。胡吉在桌下踢了段斯一腳,眼神示意“別亂說”。
“不算杠。”段斯放下竹籤,“就是觀點不同。”
“邱米那人……”葉嘉斟酌着用詞,“原則性很強。我們院學生會跟她合作過兩次,她交過來的材料連標點符號都不會錯。但有時候太較真了,容易得罪人。”
胡潔接話:“不過她專業是真的強。去年全市大學生模擬法庭,她一個人carry全隊,把對面師大的王牌辯手懟得啞口無言。”
“辯論?”段斯抬起眼。
“嗯,她是法學院辯論隊的,還拿過最佳辯手。”葉嘉看着他,“怎麼,有興趣?”
“沒。”段斯移開視線,“就問問。”
董偉在這時舉杯:“管她什麼辯論法庭的,喝酒喝酒。慶祝咱們逃過——哦不,結束軍訓!”
玻璃杯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啤酒沫溢出來,順着杯壁流到手指上,涼絲絲的。段斯仰頭喝幹,餘光裏,街對面書店那個像邱米的背影轉身離開了櫥窗,消失在書架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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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宿舍的路上,胡吉蹭到段斯身邊:“哎,明天下午辯論社招新,跟我一起去看看唄?”
“不去。”
“別啊,葉嘉姐都說了讓我多參加社團活動。”胡吉壓低聲音,“而且我打聽過了,文學院和法學院辯論社經常聯合訓練,萬一……”
“萬一能見到邱米?”段斯替他把話說完。
胡吉噎住了。走在前面的牛夢鈺回頭笑:“老段你就從了吧,陪兄弟追姑娘天經地義。”
“我沒追誰。”胡吉辯解,但聲音明顯虛了。
董偉走在最後,插着兜哼着不成調的歌。路燈把他的影子拉長又縮短,像某個忽明忽暗的念頭。
到宿舍樓下時,段斯抬頭看了一眼。412的窗戶黑着,其他宿舍大多亮着燈,窗上映出晃動的人影——打遊戲的,聊天的,彈吉他的。那些光塊在夜色裏拼湊出一幅模糊的、關於大學生活的初始圖景。
“行吧。”段斯忽然說。
胡吉一愣:“什麼?”
“明天下午,辯論社。”段斯推開宿舍樓的玻璃門,“去看看。”
胡吉立刻眉開眼笑,撲上來勾他脖子:“夠兄弟!”
推開412的門,燈光亮起的瞬間,段斯看見自己的床鋪——桌上還攤着那本《宏觀經濟學導論》,旁邊是軍訓時發的帽子,帽檐上有一圈汗漬。一切都保持着離開時的樣子,但有什麼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軍訓結束了。那條由口令、哨聲和軍姿構成的清晰邊界正在消散。而新的邊界——關於社團、課程、人際關系,還有那個總在規則裏行走的身影——正在九月潮溼的夜色裏悄然生長。
牛夢鈺打開窗戶,夜風灌進來,吹散了屋裏殘留的燒烤味。遠處商業街的霓虹還在閃爍,更遠處,教學樓的輪廓沉默地矗立在黑暗裏,像一座等待被探索的迷宮。
段斯爬上床,躺下時聽見董偉在下面哼歌,胡吉在洗漱間對着鏡子整理頭發,牛夢鈺在陽台上打電話,聲音時高時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