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冰冷。肺葉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吸氣都像吞咽着粗糙的沙礫和硝煙的味道。耳鳴聲如同尖銳的金屬摩擦,持續不斷地折磨着神經,將爆炸的巨響稀釋成一種背景噪音般的永恒嘶鳴。
陳末趴在冰冷的、略有積水的石地上,咳出幾口帶着鐵鏽和污泥的濁水。全身的骨頭仿佛都被那場劇烈的爆炸震鬆了架,每一塊肌肉都在抗議着超負荷的運作。背後被氣浪沖擊的地方傳來大片鈍痛,想必已經是一片可怕的淤青。
“夜鴞”義肢過熱,表面溫度燙得嚇人,內部精密元件發出細微的、不穩定的嗡鳴,仿佛在抗議主人剛才那不計後果的瘋狂驅使。AI的反饋也變得極其微弱斷續,像是信號不良的遠程通訊,只剩下模糊的生理指標監控和過載警告。
他艱難地翻過身,靠在溼冷的洞壁上。應急光源早已不知丟在何處,只有絕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他試圖激活義肢的照明功能,只換來幾下徒勞的閃爍和更嚴重的過熱警告。
“雷玥?”他沙啞地喊了一聲,聲音在狹窄的通道裏顯得微弱而空洞。
沒有回應。
一陣恐慌攫住了他。難道她……
悉索聲。
不遠處傳來衣物摩擦石壁的細微聲響,伴隨着一聲壓抑的、充滿痛苦的抽氣聲。
“還沒死……”雷玥的聲音響起,同樣沙啞,卻帶着她一貫的、強撐着的凶狠,“就是你個王八蛋……下次想同歸於盡……提前……打個招呼……”
陳末長長鬆了一口氣,脫力感瞬間席卷而來。
“情況……怎麼樣?”他喘息着問。
“暫時……甩掉了……”雷玥的聲音斷斷續續,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爆炸……塌了半條通道……他們一時半會兒……追不過來……但這裏……也不安全……”
她似乎摸索着什麼,黑暗中傳來金屬碰撞和液體晃動的輕微聲響,然後是注射器推進的細微嘶聲。她悶哼了一聲,呼吸似乎順暢了一些。
“強效止痛劑……頂不了多久……”她喘勻了氣,“你怎麼樣?”
“還活着。”陳末嚐試活動了一下四肢,除了無處不在的疼痛和虛弱,似乎沒有嚴重的開放性傷口。“義肢有點過載,需要冷卻。”
“哼……‘夜鴞’都差點讓你玩報廢……麻雀知道了……非扒了你的皮……”雷玥嘀咕着,摸索着爬了過來。陳末能感覺到她溫熱的手指粗魯地檢查了一下他頭部的繃帶和頸動脈。
“死不了。”她做出判斷,又扔過來一個小東西,“接着。能量棒,最後的口糧了。”
陳末接住,撕開包裝,將那種味道如同嚼蠟卻能快速提供熱量的東西塞進嘴裏,艱難地吞咽下去。一股微弱的熱流緩緩注入幾乎耗盡的軀體。
兩人在絕對的黑暗中沉默着,恢復着力氣,傾聽着遠處可能存在的動靜。除了偶爾滴落的水聲和自己的心跳,再無其他。
“那些清理部隊……”陳末終於忍不住開口,“他們怎麼找到‘鼴鼠坑’的?還那麼精準……”
“哼,要麼是老K那老鼴鼠屁股沒擦幹淨,被嗅到了味。”雷玥的聲音冰冷,“要麼……就是你身上還有我們沒發現的‘小禮物’。”她的手指突然精準地按在陳末新裝的“玄武III型”接口邊緣。
陳末身體一僵。
“這接口是麻雀給的,她信得過。”他下意識辯護。
“麻雀信得過,不代表這東西絕對幹淨。”雷玥嗤笑一聲,“管理局的手段層出不窮,納米級追蹤器,生物信號標記……防不勝防。老K可能只是第一個被順藤摸到的瓜。”
她的話像是一盆冷水澆在陳末心頭。如果真是這樣,那他無論逃到哪裏,都可能隨時被鎖定?
“那怎麼辦?”
“涼拌。”雷玥沒好氣地說,“先離開這鬼地方再說。‘鼴鼠坑’不能回了,老K是死是活看他的命。我們必須立刻離開新海周邊區域,越快越好。”
她似乎恢復了一些力氣,站起身。“試試你的腿還能不能動。跟我走,這地下管網我早年摸過一段,有個出口應該能通到舊貨運公路附近。”
陳末掙扎着站起,跟隨着黑暗中雷玥極其輕微的腳步聲和偶爾的指引,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迷宮般的管道中前行。這條路比之前更加難走,有時需要匍匐爬過狹窄的縫隙,有時需要涉過齊腰深的冰冷污水。
不知走了多久,就在陳末感覺體力即將再次耗盡時,前方終於出現了一絲微弱的光亮。
那是一個被雜草和鐵絲網半掩着的排水口。外面天色已經蒙蒙亮,雨徹底停了,空氣清冷。
雷玥小心翼翼地撥開雜草,觀察了很久,才示意陳末跟上。
兩人爬出排水口,發現自己身處一條荒廢已久的舊公路旁。遠處,新海市扭曲的天際線已經變成了一道模糊的剪影。四周是望不到邊的荒原和廢棄的農場。
那輛重裝越野車就隱蔽在不遠處的一個幹涸的橋洞下。
“運氣不錯,沒被抄了老窩。”雷玥鬆了口氣,快速檢查了一下車輛,確認無人動過手腳。
兩人上車,雷玥發動引擎,越野車發出低吼,駛上荒廢的公路,將那座充滿痛苦記憶的城市遠遠甩在身後。
一路無話。雷玥專注駕駛,不時觀察後視鏡和天空。陳末則疲憊地靠在車窗上,看着窗外荒涼的景象飛速後退。
陽光逐漸強烈,炙烤着大地。
“拿着。”雷玥忽然扔過來一個東西。
陳末接住,是一個小巧的、帶着屏幕的電子裝置,上面正顯示着復雜的波形圖和跳動的數據。
“簡易生物信號掃描儀,也是屏蔽器。”雷玥目視前方,語氣平淡,“我改過的。開着它,能一定程度上幹擾低等級的追蹤信號。至少能讓我們不至於像黑夜裏的燈塔那麼顯眼。”
陳末默默打開裝置,一道微弱的綠色光暈籠罩了他周身,儀器屏幕上的波形變得平穩了一些。他心中稍安。
“謝謝。”
“別謝太早。”雷玥潑冷水,“這玩意兒對付高級貨沒用。到了諾德市,第一件事就是找個真正靠譜的‘清潔工’,給你從頭到腳好好‘洗’一遍。”
諾德市。那個陌生的名字,此刻成了唯一的目標。
車輛沉默地行駛着,公路逐漸變得稍微平整,偶爾能看到其他破舊的車輛駛過,方向大多同向。路邊的指示牌開始出現“諾德市區域”的字樣。
天際線上,開始出現新的輪廓。並非新海市那般高聳入雲的摩天樓群,而是更加粗獷、更加混亂的建築集群。巨大的煙囪冒着各色煙霧,未經規劃的棚戶區如同蔓延的苔蘚附着在工廠外圍,高矮不一的建築上覆蓋着層層疊疊的非法搭建和霓虹招牌,一種野蠻生長的活力與破敗感交織在一起。
諾德市。邊境工業重鎮,法外之徒的聚集地,也是……“吳先生”可能所在的地方。
越野車隨着車流,駛近檢查站。這裏的守衛看起來更加散漫,裝備也更雜亂,但眼神中的貪婪和警惕絲毫不弱。
雷玥熟練地遞上僞造的證件和一些星幣,守衛隨意掃了一眼,目光在陳末空蕩的袖管和新義肢上停留片刻,揮揮手放行。
車輛駛入諾德市。
喧囂聲、污染的氣息、混亂的能量瞬間撲面而來。街道狹窄擁擠,各種車輛、行人、甚至馱着貨物的改造牲口擠作一團。廣告牌的光污染即使在白天也異常刺眼。空氣中混合着工業廢氣、食物香料和底層街巷特有的腐敗味道。
與秩序森嚴的新海市截然不同,這裏更像是一個巨大、肮髒、卻充滿原始生命力的傷口。
雷玥將車拐進一條堆滿垃圾的小巷,停下。
“到了。鼴鼠窩。”她拔掉鑰匙,跳下車,“接下來,靠你自己了,菜鳥。”
陳末看向她。
“別這麼看我。”雷玥甩上車門,“保姆合約到此爲止。我得去處理點自己的麻煩,順便看看老K那只老鼴鼠是不是真的喂了魚。”
她走到陳末窗前,扔給他一個小巧的通訊器。“裏面有諾德市的基礎地圖,還有我臨時幫你搞到的一個落腳點地址,便宜,但還算幹淨。至於怎麼找那位‘吳先生’……”她聳聳肩,“自己動腦子。諾德市最不缺的就是情報,但也最不缺要命的陷阱。”
她頓了頓,看着陳末依舊蒼白的臉和疲憊卻堅定的眼神,難得地沒有嘲諷。
“活下去,小子。別辜負了麻雀冒的風險,還有……”她拍了拍自己肩上那杆大槍,“老娘浪費的彈藥。”
說完,她毫不拖泥帶水,轉身背上她的裝備包,扛起狙擊步槍,大步流星地消失在諾德市混亂的人潮中,沒有回頭。
陳末獨自坐在車裏,看着窗外光怪陸離、危機四伏的陌生城市。
引擎的餘溫尚未散盡,同伴已然離去。
孤身一人,身無分文,強敵環伺,前路未卜。
但他握緊了那只冰冷的“夜鴞”義手,感受着其中蘊含的力量,也感受着口袋裏那枚儲存器和紙條的存在。
他深吸了一口諾德市污濁而自由的空氣,推開了車門。
新的棋局,已在腳下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