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苦大師說要"常來走動"的第三天,一個意料之外的機會送到喬峰面前。喬峰知道需要找一個"合理"機會,在玄苦可能的觀察下展現能力,既不能太過,又要足以引起這位高僧更深的興趣。他一直在等待。
那天上午,喬峰正在院裏幫喬氏擇菜,村東頭傳來喧譁聲,夾雜着男人怒吼和女人哭喊。喬氏皺眉:"聽着像是要打起來。"不一會兒,喬三槐匆匆趕回,額頭帶汗:"壞了,東頭老張家和老王家爲分鹿的事兒吵翻天了!昨兒村裏幾戶獵戶合夥上山獵到頭罕見大公鹿,今兒分肉時兩家都說自己出力最多,該多分!"喬三槐是村裏老好人,急着去勸架。
喬峰心中一動。分鹿之爭?這簡直是送上門的舞台!他幾乎可以肯定,玄苦此刻就在附近觀察着自己。
"爹,我能跟你去看看嗎?"喬峰放下菜葉懇求。
喬三槐猶豫片刻點頭:"跟緊爹,別往人堆裏擠。"喬氏嘆氣叮囑小心。
父子倆走向村東頭。路上喬峰問:"爹,以前村裏合夥打獵,打到大家夥都怎麼分?"
"唉,可不就是!要麼按戶頭平分,出大力的不樂意;要麼憑嘴說,誰都說自己功勞大。前年李家和孫家爲分野豬動了刀子,孫家小子腿上還有疤呢!"
村東頭打谷場上已圍了三四十人。人群中央,王老五和張大山正對峙着。
"張大山!你還要不要臉?追這鹿時,誰第一個瞅見它?是我!我帶着大家攆了半個山頭!"王老五吼道。
"王老五!你瞎咧咧啥?要不是我繞到前面堵了它,它能往陷阱跑?最後要它命的箭誰射的?是我!正中脖子!"張大山毫不示弱。
喬三槐擠進人群試圖勸解,卻被兩人抓住評理。喬三槐語塞,額頭冒汗。
喬峰觀察現場,爭吵核心是"貢獻度"模糊且無法比較。他需要介入契機。
王老五媳婦哭喊着擠進來拉丈夫:"當家的,別吵了!爲這口肉不值當!咱們不要了!"
王老五甩開她:"憑什麼不要?這是老子應得的!"
沖突因家屬介入更顯混亂。喬峰拉了拉喬三槐衣襟:"爹,我……我好像有個笨法子。"
稚嫩童音在爭吵中格外突兀。張大山不耐煩:"峰娃子,一邊玩兒去!"
但喬三槐想起兒子之前的"互市"之言,蹲下問:"峰兒,你真有好法子?"
喬峰點頭。
喬三槐站起:"大山哥,老五哥,要不讓孩子說說看?孩子的話,有時反而簡單明白。"
衆人安靜下來。喬峰走到空地中央,感覺數十道目光落在身上,還有人群外圍樹蔭下那一角靜止的灰色僧袍——玄苦果然在。
"張伯伯,王伯伯,你們吵架,因爲都覺得,自己出的力氣最大,功勞最高,該分最多,對吧?"喬峰直接點明核心。
兩人哼了一聲默認。
"那……如果我們把每個人出的力氣、立的功勞,變成能看見、能比較的東西,不就知道誰該分多少了嗎?"
喬峰撿起樹枝,在地上畫了個方框,分成多個小格子。
"把打鹿分成幾件要緊事:第一個發現鹿蹤、帶着大家追鹿、想辦法堵住鹿、挖陷阱、射死它。"他用符號代表這些環節。
"每件事,根據難易和重要性,給不同的'分數'。就像銅錢。做的事難、關鍵,得的'銅錢'就多。比如,第一個發現鹿蹤算5個'銅錢';追鹿算10個;挖陷阱困住鹿算8個;最後那一箭要命,最要緊,算15個。"他補充道:"分肉時,好肉壞肉不一樣。可以抽籤決定挑肉順序,這樣公平。另外,家裏困難的,可以加2個'照顧'的'銅錢'。"
打谷場一片寂靜。衆人消化這個"分數分肉法"。
張大山掰手指:"我堵了鹿,還射了箭,10加15……25個'銅錢'?"
王老五算道:"我第一個看見5個,挖陷阱8個……13個?不對,追鹿也算10個!23個!只少2個!"
年輕獵戶怯生生問:"我就跟着喊了幾嗓子,算'銅錢'不?"
"算,參與追堵圍獵,算5個'銅錢'。"
家有病母的獵戶問:"'照顧'的'銅錢'……真的能加?"
"可以,鄉裏鄉親,互相幫襯是應該的。"
氣氛變了。衆人討論焦點變成"發現鹿蹤該算幾個銅錢?""追堵和挖陷阱哪個更難?"火藥味消失。
"要不……就按峰娃子說的試試?"張大山撓頭說。
"試就試!"王老五拍大腿。
在會算數的人主持下,衆人核定貢獻,商量每項分數。很快,方案出爐。有人找來破碗做鬮,抽挑肉順序。鹿肉公平分割。當各家領走屬於自己的肉時,一場可能流血的紛爭煙消雲散。
喬三槐摟着兒子肩膀,激動得說不出話。村民紛紛贊道:"了不得!峰娃子將來一定有出息!""這法子好,以後分東西就找峰娃子!"
喬峰靦腆笑着,躲到父親身後,但眼角餘光留意着人群外。
玄苦大師悄然轉身,灰色僧袍下擺微動。但他捻動念珠的右手僵在半空,手指收緊,骨節泛白。背脊顯出罕見的緊繃。
玄苦心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驚濤駭浪!
若說上次"互市"言論尚可解釋爲孩童樸素觀察,今日一幕則徹底擊碎任何僥幸!
一個七齡稚子,面對復雜棘手的分配爭端,竟能直指問題核心,提出邏輯嚴密、思慮周詳的方案!
那"貢獻量化"暗合朝廷考功之制;那"分數統籌"堪比戶部清算之術;那"抽籤定序"彰顯程序公平;而"照顧弱勢"更透出超越年齡的仁厚!
環環相扣,層層遞進,既精準計算效率與貢獻,又嵌入人性關懷。
這分明是深諳世情、精通統籌的治事大才!是那種唯有經名師教導、歷實務打磨,方能嶄露的理政苗裔!
可這孩子生在農家,長於山野,何曾有過這等見識熏陶?
難道真是天生宿慧?
還是……那斷裂的念珠線,預示更深不可測的變數?
雁門關外的血與火,三十年的愧疚與隱秘,與眼前孩童沉靜目光交織,在玄苦心湖投下巨大陰影。
此子絕非池中之物。
若導引向善,以佛法慈悲浸潤其心,以正道武學強健其體,或能成爲化解戾氣、護佑蒼生之棟梁。
但若行差踏錯,以其心智能力,恐釀成遠甚於雁門關之禍!
玄苦深吸一口氣,捻動念珠的手指恢復動作,卻比往日沉重。他最後深深望了一眼那被鄉民環繞的孩童,目光中震驚、疑慮、警惕、審視,以及一絲對"可能性"的灼熱期待交織難分。
灰色身影融入林間霧氣,消失在小徑盡頭。
喬峰在父親臂彎和鄉鄰誇贊中,微微低頭,濃密睫毛掩去了眼底一閃而過的了然。
他知道,自己投下的這顆石子,激起的漣漪,遠比想象中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