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示報告通過電子郵件發回部裏的第二天下午，韓陽就接到了張明華副部長的電話。
“小韓，報告我看了，陳部長也批了。”張明華的聲音透過信號不佳的山村線路傳來，有些斷續，但語氣明確，“思路對頭，符合當前政策方向。部裏支持你試點。融媒體中心那邊我已經打過招呼，他們後天派一個兩人小組過去，設備他們帶，拍攝一天，後期制作由他們負責。經費……部裏只能擠出五千塊，用於村裏的簡單改造和前期接待補貼，你要精打細算。”
“明白，謝謝張部長支持！”韓陽心中一振。五千塊雖然不多，但代表官方背書和啓動資源。
“不過小韓，”張明華話鋒一轉，語氣嚴肅了些，“你要注意幾個問題。第一，宣傳口徑一定要把握好。‘柳溪嘆調’是民間藝術，重點突出其文化價值和傳承意義，涉及到舊俗舊禮的內容，要淡化處理，堅決避免封建迷信的傾向。第二，挖掘故事要真實，但不能刻意渲染苦難，基調要積極向上，體現新時代鄉村文化自信。第三，安全第一！村裏接待條件有限，萬一真有遊客來，飲食衛生、交通安全、接待能力，你都要跟村裏反復強調，絕不能出事。出了事，好事變壞事，誰也擔不起。”
“是，部長。我一定注意，所有環節都會跟村裏仔細落實，確保安全合規。”韓陽立刻保證。這些提醒至關重要，體制內做事，不出錯有時比出彩更重要。
掛了電話，韓陽立刻找到楊支書，傳達了部裏的支持決定和經費情況，並着重強調了安全注意事項。楊支書聽說有五千塊錢和縣裏來人拍攝，幹勁更足了，拍着胸脯保證：“小韓你放心，我老楊在村裏幾十年，知道輕重！安全的事，我親自抓！”
接下來的兩天，柳溪村這個沉寂的小山村，難得地有了一絲“備戰”的忙碌氣氛。
楊支書召集了黨員和幾個熱心村民，開始收拾三間位置相對集中、保存較好的老屋。清掃塵土，修補漏雨的屋頂，換上幹淨的舊被褥，從各家湊齊了樣式古樸但結實的桌椅。五叔公那間屋子也被簡單整理，準備作爲主要的“演唱錄制點”。
韓陽則忙着設計體驗流程和故事挖掘方向。他反復聽了用手機錄下的五叔公的片段，嚐試理解那些古老音節背後的含義。他請教楊支書和村裏幾位老人，一點點拼湊“柳溪嘆調”的來歷：它不僅是山歌，最早與祭祀山神、祈雨、喪葬等儀式有關，後來演變爲人們勞作、傾訴、表達情感的載體。歌詞往往即興，內容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核心是一種對命運既敬畏又堅韌的復雜情緒。
這些信息，爲後續的故事挖掘提供了線索。
第三天上午，縣融媒體中心的車到了。來的是一個攝像記者和一個編導，都是年輕人。攝像姓孫，話不多，但設備專業；編導是個戴眼鏡的姑娘，叫林薇，看着文靜，但一聊起片子就眼睛放光。
韓陽事先已經跟他們溝通過拍攝意圖和注意事項。林薇看過韓陽提供的簡單腳本和思路後，提出了一些專業建議：“韓幹事，如果純粹拍老人唱歌，畫面會有點單調。我們是不是可以穿插一些村裏的空鏡？比如清晨的山霧、老屋的炊煙、老人布滿皺紋的手、還有聽歌的村民反應？這樣更有感染力。”
“可以，這個思路好。”韓陽點頭，“但一定要注意，村民的反應要自然，不能擺拍。我們追求的是真實感。”
拍攝從下午開始。五叔公換上了一件幹淨的深藍色褂子，坐在收拾過的堂屋裏，面對鏡頭起初有些僵硬。韓陽讓楊支書和其他幾位老人也坐在旁邊，像平時聊天一樣。攝像孫哥調整好燈光和機位，錄音設備也準備就緒。
“五叔公，您就當我們是晚輩，想聽聽老輩人的故事，聽聽咱們柳溪的老調子。”韓陽蹲在老人身邊，輕聲說。
或許是氛圍放鬆了，或許是看到旁邊熟悉的老夥計，五叔公漸漸進入了狀態。他清了清嗓子，閉上眼睛，再次唱起了那蒼涼的調子。這一次，或許是因爲在“正式”場合，他唱得更加完整，情緒也更加飽滿。
林薇指揮着攝像，捕捉着老人歌唱時面部細微的表情，顫抖的雙手，還有窗外透進來的、照在舊桌椅上的斑駁陽光。她讓攝像悄悄拍下旁邊幾位老人聽着調子時，那沉浸、感慨甚至偷偷抹淚的神情。
唱完一段，韓陽適時地、以聊天的口吻問：“五叔公，這調子聽着，像是心裏裝了很多事。您年輕的時候，最愛唱的是哪一段？爲什麼？”
五叔公沉默了一會兒，望着門外遠山，緩緩道：“最苦那年，山裏大旱，莊稼眼看沒指望。村裏老老少少上山求雨，我爹是歌師傅，領着大家唱了三天三夜的祈雨調……後來，雨真來了。”他頓了頓，“我後來也當歌師傅，但再也不唱祈雨了。日子，總得靠自己熬。”
這段即興的講述，沒有華麗的辭藻，卻蘊含着最質樸的力量。林薇眼睛發亮，示意攝像緊緊跟上。
拍攝持續到傍晚，除了五叔公，還錄制了另外兩位老人唱的不同片段，以及一些村民關於老調子的零散記憶。林薇和孫哥還拍攝了大量村景、生活細節的空鏡頭。
晚上，在村部昏暗的燈光下，韓陽和林薇、孫哥一起查看白天拍攝的素材。
“畫面和聲音質量很好，”孫哥肯定地說，“老人講的故事尤其打動人。”
林薇則更關注結構：“韓幹事，我初步的想法是，做一個8到10分鍾的短視頻。開頭用空鏡和山音引入，然後五叔公的歌聲切入，穿插他的講述和村民的反應，中間穿插其他老人的片段和村景，結尾再回到五叔公，歌聲漸弱，畫面是暮色中的山村和一點點燈火……主題就定‘山間的回響’，強調傳承與守望，您看怎麼樣？”
“主題很好，”韓陽沉吟道，“但傳播上，我們需要一個更直接、更能引發好奇和共鳴的‘點’。‘山間的回響’有點文藝，傳播力可能不夠。”
他調出系統，心中默念：“對當前視頻素材核心故事點（五叔公與祈雨調、個人命運）進行宣傳效果預測模擬。”
【模擬中……】
【預測結果：核心故事點‘九十歲老人與消失的祈雨調’情感濃度高，具備引發廣泛共鳴的潛力。建議提煉關鍵沖突：傳統儀式消亡與個人記憶堅守。可搭配話題如#最後一支祈雨調# #九十歲的音樂守望者#。】
韓陽心中有了底。
“林編導，孫記者，你們看這樣行不行，”他開口道，“片子主體按你們的藝術構思來，保持‘山間的回響’這個基調。但我們在發布時，標題和文案上，可以稍微‘炸’一點。比如，主標題可以用‘九十歲老人唱出即將消失的祈雨調，他說：雨會來，日子靠自己熬’，副標題再點明‘柳溪嘆調’和文化傳承。這樣既有藝術性，又有傳播點。”
林薇和孫哥對視一眼，林薇點頭：“可以，這樣確實更容易破圈。但標題會不會有點……過於煽情？”
“我們需要在真實和傳播之間找一個平衡。”韓陽道，“老人講述的祈雨故事是真實的，他的原話‘日子靠自己熬’也是真實的。我們只是把最觸動人的點提煉出來。當然，最終成片和文案，我會報部裏審核，確保導向正確。”
聽到要報審，林薇鬆了口氣：“那就好。”
接下來的兩天，林薇和孫哥在村部借用一台筆記本電腦進行初步剪輯。韓陽則一邊協助他們，一邊和楊支書細化接待方案。他們確定了三戶“示範接待戶”，制定了簡單的衛生標準和餐食菜單（山野菜、土雞蛋、臘肉、紅薯飯），並商定了極低的體驗價格：聽歌+簡餐，每人30元。韓陽從部裏撥付的經費中，先預支了一部分用於購買統一的碗筷、消毒用品和食材儲備。
同時，韓陽開始構思發布策略。僅僅依靠縣融媒體中心的官方賬號發布，覆蓋面有限。他需要借力。
他想到了之前做“雲山記憶”時接觸過的本地論壇和微信群，這是一個基礎。但這次，他需要更廣的渠道。
他給部裏負責外宣和網絡工作的同事發了信息，詢問是否有機會爭取省市一級媒體或主流網絡平台的轉載或推薦。同事回復說可以試試，但“別抱太大希望，咱們縣沒啥名氣”。
韓陽又想到了系統獎勵的那次“宣傳文案優化建議”。也許，應該用在這裏？
但他再次按捺住了。他想先看看，憑自己和融媒體中心的專業能力，能做到什麼程度。系統的底牌，要留到更關鍵的時刻。
第五天，林薇和孫哥帶着初步剪輯好的成片和大量素材返回縣城，進行後期精修和包裝。韓陽則留在村裏，繼續完善細節，並開始嚐試撰寫不同平台發布的文案草稿。
他寫了三個版本：一個正式嚴謹，適合官方平台；一個溫情敘事，適合公衆號和長微博；一個短平快帶話題，適合短視頻平台和微博。
在撰寫過程中，他反復琢磨張明華副部長的叮囑，確保每一版文案都積極向上，突出文化傳承和鄉村振興，避免任何可能被誤解爲“宣揚落後”或“賣慘”的表述。
一周後，林薇發來了最終成片。韓陽看完，心中一定。片子拍得很用心，既有美感又有深度，五叔公的歌聲和講述穿插得恰到好處，最後的結尾餘韻悠長。
他將成片和準備好的多版文案，一並打包發給了張明華副部長和陳建業部長審閱。
等待批復的兩天，韓陽有些罕見的焦躁。這不是對內容本身的不自信，而是對體制內流程不確定性的本能反應。任何一環的否定或修改意見，都可能影響整體節奏。
好在，批復很快下來了。
陳建業部長親自打來電話：“片子我看了，不錯。有溫度，有深度，導向也正。按計劃發布吧。小韓，這次試點，部裏很關注。做好了，是你個人的成績，也是我們雲山宣傳工作的一個亮點。一定要穩妥推進。”
“是，部長！我一定全力以赴，確保穩妥。”韓陽鄭重回答。
第二天，農歷四月初八，一個普通的工作日。
上午九點整，雲山縣融媒體中心在旗下的視頻號、抖音號、微博號同步發布了短視頻：《山間的回響：九十歲老人與即將消失的祈雨調》。
官方公衆號發布了同名長文，詳細介紹了“柳溪嘆調”的文化價值和搶救過程。
韓陽幾乎在同一時間，將事先準備好的、稍作修改的文案，發布到了本地活躍的論壇、微信群，並懇請大家轉發支持“咱們雲山自己的文化”。
他坐在柳溪村村部那台老舊的電腦前，緊緊盯着後台數據。
第一個小時，播放量增長緩慢，點贊評論寥寥。畢竟，縣級官方賬號的基礎流量有限。
韓陽深吸一口氣，沒有慌亂。他按照預案，聯系了部裏負責對接上級媒體的同事，請他們將鏈接推薦給省市媒體的文化類、民生類欄目。
中午時分，轉機初現。
江東省省報集團旗下的一個新媒體平台“江南風物”轉發了視頻，並配文：“被遺忘在深山裏的天籟之音。守望，讓文明不息。”
這個平台的粉絲量遠超縣級賬號。轉發帶來的流量立竿見影，視頻播放量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攀升。
評論區也開始熱鬧起來：
“聽哭了……老人的聲音像從土地裏長出來的。”
“這就是真正的文化傳承啊，比那些假古董有意義多了！”
“求地址！想去聽聽老人現場唱！”
“雲山縣柳溪村？標記了，五一有地方去了！”
“只有我注意到老人說的那句‘雨會來，日子靠自己熬’嗎？破防了……”
韓陽看着這些評論，緊繃的神經稍微放鬆了些。他特別留意那些詢問地址和表達前往意願的評論，這都是潛在的遊客。
到了下午，播放量突破十萬，點贊過萬。更讓韓陽驚喜的是，江東省電視台公共頻道的午間新聞欄目，以簡訊形式報道了此事，稱之爲“基層文化保護的生動實踐”。
官方媒體的背書，進一步提升了事件的公信力和熱度。
“小韓！小韓！”楊支書氣喘籲籲地跑進村部，臉上帶着難以置信的激動，“我兒子從縣城打電話來，說看到咱們村上電視了！還、還有好多人打電話到鄉裏，問來咱們村的路怎麼走！”
韓陽立刻問：“村裏接待準備得怎麼樣了？”
“三戶都準備好了！食材都備了雙份！”楊支書搓着手，“真……真能來那麼多人？”
“現在還不確定，但我們要做好最充分的準備。”韓陽沉聲道，“楊支書，安全第一！尤其是道路指引、停車安排、用餐衛生，再檢查一遍。還有，跟所有參與接待的村民再強調一遍，態度要熱情，但不要過度推銷，價格透明，有什麼就提供什麼，做不到的實話實說。”
“明白！我這就去！”楊支書風風火火地跑了。
傍晚時分，視頻在全網的播放量已經超過五十萬，相關話題也開始在微博上爬升。韓陽注意到，一些音樂類、文化類的自媒體大V也開始自發轉發和評論。
他登錄部裏交給他的宣傳部官方微博賬號，轉發了融媒體中心的視頻，並發布了新的文案：“感謝大家對#柳溪嘆調# 的關注。文化傳承需要守護，也需要被聽見。雲山縣將持續做好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活化工作，助力鄉村振興。溫馨提示：柳溪村地處山區，道路曲折，接待能力有限，請有計劃前往的朋友務必提前聯系確認（附村部聯系電話），注意出行安全，文明旅遊。”
這條微博既表達了感謝，也做了必要的風險提示和管理預期。
做完這一切，窗外天色已暗。
韓陽走到村部門口，望着遠處群山輪廓。山村依舊寂靜，但空氣中，似乎已經有一股不同於往日的氣流在隱隱流動。
腦海中，系統提示音響起：
【宣傳效果預測模型（初級）反饋：當前傳播效果超出基準預測。情感共鳴指數高，潛在遊客轉化意願明顯。】
【任務‘初露鋒芒’進度提示：基於當前輿情熱度及諮詢量，初步預估未來30天內，柳溪村遊客接待量有望突破300人次。】
三百。
距離五百的目標，還有兩百的差距。
但這陣從柳溪村刮起的山風，已經吹出了第一層漣漪。
韓陽知道，接下來，才是真正的考驗——如何將這波流量，實實在在地轉化爲安全、有序、可持續的遊客接待，並留下好口碑，形成長效吸引力。
山風已起，能否成勢，要看接下來的每一步，是否踏得扎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