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陽坐在一輛渾身作響的舊面包車裏，顛簸在通往柳溪村的盤山公路上。
開車的是縣文旅局的老司機趙師傅，副駕駛坐着文旅局資源開發股股長劉志強，一個三十出頭、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的年輕幹部。韓陽坐在後排，旁邊堆着幾箱用來“慰問”的洗衣粉和毛巾——這是部裏走基層的老規矩。
“韓幹事，你們宣傳部這回怎麼對這個柳溪村這麼上心？”劉志強轉過頭，語氣裏帶着好奇，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一個剛借調來的年輕人，能被派下來單獨跟項目，本身就不尋常。
“部裏在探索‘宣傳助力鄉村振興’的新模式，柳溪村是陳部長親自點的試點村。”韓陽回答得四平八穩，把領導抬了出來。
劉志強“哦”了一聲，不再多問，轉回去看着前方蜿蜒的山路。
韓陽的目光投向窗外。四月的山區，層巒疊翠，景色其實不差。但道路狹窄破舊，遠處山坡上零星散布着灰撲撲的土坯房，顯得凋敝而沉寂。系統給出的資料在腦中浮現：戶籍387人，常住不足百，老人占比超70%，去年遊客6人……
月遊客500人？聽起來像個笑話。
但他臉上沒有任何波瀾。前世比這更荒唐的任務他也接過，比如限期完成某個不可能通過環保驗收的工業園申報。關鍵在於，如何在絕境中找到那條被所有人忽視的縫隙。
【是否對目標區域‘柳溪村’使用‘區域文化資源掃描（初級）’？需消耗積分50點。】系統提示適時出現。
韓陽心中默念：“使用。”
【掃描中……】
【掃描完成。消耗積分50點，剩餘積分50點。】
【識別到潛在文化宣傳切入點（按能量強度排序）：
1. 瀕危民間音樂形式‘柳溪嘆調’（能量強度：中等）。現存掌握完整唱法的村民預計不超過5人，平均年齡75歲以上。該唱法融合了本地山歌、哭嫁歌和道教吟唱特點，旋律蒼涼古樸，具有獨特的人類學與音樂學價值。
2. 傳統手工藝‘藤編’（能量強度：低）。主要用於制作農具、家具，樣式傳統，實用性爲主，藝術化開發不足。
3. 自然景觀‘老鷹岩’及周邊峽谷（能量強度：低）。視覺上有一定特色，但缺乏獨特性與配套設施。
4. 村落建築布局（能量強度：極低）。典型的散居式山區村落，無顯著美學或歷史價值。
5. 潛在非物質文化線索：可能存在與本地山神信仰相關的古老儀式（信息不全，需進一步調查）。】
柳溪嘆調？
韓陽心中一動。他原本的模糊計劃是挖掘一些山歌或民俗，但系統給出了更精確的指向——一種瀕危的、有獨特價值的民間音樂形式。這比普通的山歌更有挖掘深度和宣傳爆點。
兩小時後，面包車搖搖晃晃駛入柳溪村。
所謂的“村部”，是一棟八十年代建的二層磚混小樓，牆皮剝落，門口掛着的“柳溪村黨支部”、“柳溪村村民委員會”木牌顏色都已暗淡。聽到車聲，一個五十多歲、皮膚黝黑、穿着褪色中山裝的男人快步走了出來，身後跟着兩個同樣樸實的村幹部。
“劉股長！歡迎歡迎！”中山裝男人熱情地伸出手，他是村支書，姓楊。
“楊支書，這位是縣委宣傳部的韓陽同志，專門來調研咱們村文化資源的，可能要住幾天。”劉志強介紹道。
楊支書連忙又跟韓陽握手，力道很大：“韓領導！歡迎歡迎！咱們這窮山溝，啥也沒有，就怕領導白跑一趟……”
寒暄過後，劉志強代表文旅局送上慰問品，又簡單傳達了縣裏對鄉村旅遊發展的“重視”，便以還要去隔壁鄉檢查工作爲由，匆匆上車走了。留下韓陽一人，提着簡單的行李，面對幾位眼神裏帶着疑惑和些許期待的村幹部。
“韓領導，住處安排好了，就在村部二樓，條件簡陋，您多包涵。”楊支書引着韓陽上樓。
房間確實簡陋，一張木板床，一張舊書桌，一把椅子，一個暖水瓶。窗戶玻璃裂了縫，用膠布粘着。但打掃得很幹淨。
“楊支書，別叫我領導，叫我小韓就行。”韓陽放下行李，語氣誠懇，“我這次來，不是檢查工作，是想跟村裏一起琢磨琢磨，怎麼把咱們柳溪村的好東西宣傳出去，看能不能引來些客人，給村裏增加點收入。”
這話說到了楊支書心坎上。他嘆了口氣，在床邊坐下，掏出皺巴巴的煙盒：“小韓同志，不瞞你說，咱們村……要風景沒風景，要古跡沒古跡，路還難走。年輕人都跑光了，就剩些老家夥。搞旅遊？難啊。”
“我聽說，咱們村有種老山歌，叫‘柳溪嘆調’？現在還有人會唱嗎？”韓陽切入正題。
楊支書愣了一下，眼神有些復雜：“有是有……都是七八十歲的老輩人了。我爹那輩還會唱，到了我這輩，就沒幾個人會了。那調子太悲，都是以前日子苦的時候，唱來訴苦的。現在誰還聽這個？”
“我能去見見會唱的老人嗎？”
楊支書猶豫了一下：“倒是有一位，村東頭的五叔公，九十了，耳朵有點背，但記性還好。以前是村裏祭山神時的‘歌師傅’。不過……”他壓低聲音，“那都是過去的老迷信了，現在不提這個。五叔公脾氣也怪，不一定願意見生人。”
“沒關系，您帶我去看看，就當拜訪長輩。”韓陽堅持。
半小時後，韓陽跟着楊支書，來到村東頭一座孤零零的土坯房前。院子打掃得幹淨，一個穿着藏青色舊棉布衣、身形佝僂、滿臉皺紋如溝壑的老人，正坐在門口的竹椅上曬太陽，手裏拿着一根長長的旱煙杆。
“五叔公！”楊支書提高嗓門。
老人緩緩轉過頭，渾濁的眼睛看向來人，沒什麼表情。
“五叔公，這是縣裏來的韓同志，想聽聽您老唱的老調子。”楊支書湊近說。
五叔公盯着韓陽看了幾秒，搖了搖頭，用沙啞的聲音說：“老調子……沒人聽咯。唱了也沒用。”
韓陽沒有急着勸說，而是走上前，蹲在老人身邊，用平和的聲音說：“五叔公，我不是來采風做研究的。我是想，能不能把您們的老調子，讓山外面的人也聽聽。讓大家都知道，咱們柳溪村，還有這樣的好東西。”
老人抽煙的動作頓了頓。
“好東西？”他嗤笑一聲，帶着歷經滄桑的淡漠，“苦水裏泡出來的調子，算什麼好東西。”
“苦水裏泡出來的，才是真東西。”韓陽緩緩道，“我爺爺那輩也是山裏人，他說以前日子難熬的時候，就靠吼幾句山歌撐着一口氣。調子是苦的，但能把苦唱出來，人就有活下去的勁兒。這勁兒，現在很多地方丟了。”
五叔公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聚焦在韓陽臉上。沉默了很久。
然後，他放下煙杆，幹枯的嘴唇微微動了動。
沒有伴奏，沒有預兆，一段蒼涼、古樸、帶着奇特顫音和拖腔的調子，從他喉嚨裏緩緩流淌出來。
那聲音初聽嘶啞，卻有種直擊人心的力量。調子起伏不大，但每一個轉折都透着沉重，像在訴說千百年來的大山、勞作、離別和生死。韓陽聽不懂具體的詞——那是本地的古老土語，但他能感受到那旋律裏承載的東西。
不是歡快的山歌，是歲月的嘆息，是生命的韌勁。
【檢測到高濃度‘文明印記’載體！】系統提示音在腦中響起，帶着罕見的波動。
一曲終了，院子裏安靜得只剩下風聲。
五叔公像是耗盡了力氣，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韓陽站起身，對楊支書說：“楊支書，這就是寶。咱們村的寶。”
當天晚上，韓陽在村部的昏暗燈光下，整理思路。
五叔公答應，可以試着教村裏僅存的幾個還會點皮毛的老人，一起唱。但前提是，韓陽得保證，這些調子“不是拿去給人取笑的”。
如何宣傳？簡單錄個視頻發網上？在信息海洋裏，一個無名老者的蒼涼吟唱，很可能連個水花都濺不起。
需要包裝，需要故事，需要契合當下傳播的切入點。
他想到了系統提供的“宣傳效果預測模型（初級）”。雖然準確率只有±30%，但值得一試。
他心中構思了幾個方向，向系統發出模擬請求。
【方案A：以‘尋找最後的聲音’爲主題，制作紀錄片式短視頻，突出瀕危與悲情。】
【預測結果：可能在小衆文化圈層引發一定關注，但傳播範圍有限，預計峰值遊客轉化率低。】
【方案B：將‘柳溪嘆調’與流行音樂元素混搭，打造‘古調新唱’概念。】
【預測結果：爭議性大，可能引發傳統派強烈反對，且與宿主當前‘體制內’身份可能產生合規風險。】
【方案C：結合‘鄉村振興’‘文化傳承’主旋律，包裝成‘深山裏的文化守望者’故事，並設計低門檻參與互動（如：聽嘆調，猜故事）。】
【預測結果：符合政策導向，安全系數高，有潛力獲得官方媒體轉載。但爆點不足，傳播速度可能較慢。】
【方案D：以‘來自九十歲的邀請’爲噱頭，打造沉浸式體驗概念（如：預約聆聽），並挖掘‘嘆調’背後的具體人物故事（如山神信仰、個人命運）。】
【預測結果：兼具話題性與深度，情感觸動點強。若能挖掘出打動人心的具體故事，有較大幾率引發情感共鳴式傳播。風險：對故事真實性要求極高，且需處理可能涉及的民俗信仰問題。】
韓陽目光落在方案D上。
沉浸式體驗，故事挖掘。
他想起五叔公哼唱時，眼中那瞬間閃過的、難以言喻的光芒。那光芒背後，肯定有故事。
但直接問，老人未必會說。
需要契機，需要信任。
還有，單純的“聽”還不夠。系統任務要求的是“遊客”，是能帶來消費的人流。如何將“聽嘆調”這個點，擴展成足以吸引人長途跋涉來到這深山的體驗？
他需要更具體的規劃，也需要村裏的配合。
第二天一早，韓陽找到楊支書，提出了一個初步計劃：
“楊支書，我想以五叔公和柳溪嘆調爲核心，先做幾件事。第一，請縣融媒體中心來，用專業設備錄制高質量的音頻和影像資料，這是搶救性保護。第二，在錄制過程中，挖掘老人們和這些調子背後的故事。第三，咱們村能不能簡單收拾出兩三間老屋，保持原貌，但弄幹淨，作爲‘聽歌點’？再找兩戶幹淨勤快的村民，嚐試做點農家飯，比如山野菜、土雞？”
楊支書聽完，眉頭緊鎖：“錄音錄像沒問題，我組織。老屋也有。但農家飯……咱這手藝，城裏人能吃得慣？萬一人家來了不滿意……”
“剛開始不追求多好，幹淨、原生態、有誠意就行。我們可以先定個很低的價格，甚至第一撥客人可以免費體驗，就當收集意見。”韓陽解釋，“關鍵是，我們要讓來的人，不只是聽首歌就走，而是能坐下來，吃頓飯，感受一下咱們村的實在。”
“錢呢？”楊支書問到了關鍵，“收拾屋子，準備飯菜，都要本錢。村裏賬上……”
“前期費用，我可以想辦法從宣傳部的專項經費裏申請一小筆，作爲試點支持。”韓陽給出承諾，“但前提是，咱們村裏必須動起來，要有人願意幹。”
楊支書咬了咬牙：“行！我帶頭，我家那口子手藝還行，先把我家老屋收拾出來！我再去找兩戶黨員家說說。”
初步動員有了眉目，韓陽回到房間，開始起草給部裏的請示報告：《關於以搶救性挖掘“柳溪嘆調”爲切入點探索文化扶貧新路徑的試點方案》。
他將方案包裝成“貫徹落實上級關於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鄉村振興相結合指示精神”的具體舉措，核心是“以宣傳帶動保護，以保護促進旅遊，以旅遊反哺鄉村”。
報告裏詳細寫了柳溪嘆調的價值、當前瀕危狀況、初步工作計劃、所需支持（主要是融媒體中心的技術支持和少量試點經費），以及預期的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謹慎地寫了“有望吸引部分文化尋訪和鄉村體驗遊客”）。
他反復推敲措辭，確保每一個提法都有政策依據，每一個請求都合乎程序。
寫完時，已是深夜。
山村的夜晚格外寂靜，漆黑一片，只有零星幾點燈火。
韓陽站在窗前，望着黑暗中的山巒輪廓。
系統面板上，任務倒計時在無聲跳動。
柳溪村的火種，他找到了。但要如何讓這微弱的火種，燃成足以吸引五百人遠道而來的篝火？
他需要的，不僅僅是一個好故事。
還需要一陣風。
一陣能把這個故事，吹出大山的“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