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志去杭州談合作是周三早上七點的航班。出發前夜,他坐在床邊收拾行李,動作利落得像在執行任務:三套演出服,洗漱包,樂譜夾,充電器,還有那台從不離身的筆記本電腦。
“去幾天?”我靠在門框上問。
“三天。周五晚上回。”他把一件疊好的襯衫放進箱子,“那邊有個音樂節的主辦方想談長期合作,還有兩個場地要實地看。”
“住哪?”
“主辦方安排酒店。”他拉上行李箱拉鏈,站起身,“到了給你消息。”
“每天?”
“盡量。”他看了我一眼,似乎察覺到我的不安,又補充道,“晚上應該都能通個電話。”
我點頭。三天,七十二小時。不長。我可以的。
周三上午九點,他的消息來了:“落地了。”
我回:“順利嗎?”
“還行。”
然後是中午:“在去酒店路上。”
“好,注意安全。”
下午四點:“到酒店了,晚上有飯局。”
“少喝點。”
“嗯。”
晚上十點,我發消息:“結束了嗎?”
沒有回復。
十一點,我打了第一個電話。通了,但沒人接。自動掛斷後,我發了條語音:“陸志,回個消息,讓我知道你安全。”
十二點,我打了第二個電話。這次直接轉進了語音信箱。
我坐在客廳沙發上,電視開着,放着一個無聊的綜藝。屏幕上的光在黑暗裏明明滅滅,映着我的臉。手機就放在手邊,屏幕朝上,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沒關系,我對自己說。可能在應酬,可能手機靜音,可能喝多了。成年人出差,這些都是正常的。
我洗了澡,躺到床上。凌晨一點,我又發了一條:“陸志,看到回我。”
發送。已讀標志沒有出現。
凌晨兩點,我坐起來。窗外寧城的夜晚很安靜,偶爾有夜車駛過,輪胎摩擦路面的聲音由遠及近,又由遠及去。像某種來了又走的東西。
我開始寫第一條長消息。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移動,字一行行跳出來:
“陸志,我知道你可能在忙,但至少告訴我一聲‘晚點聯系’。三天是我們說好的,第一天晚上就失聯,我會擔心。不是要控制你,只是需要基本的確認。回我一下,好嗎?”
發送。已讀標志沒有亮起。
凌晨三點,我胃開始疼。熟悉的、針扎般的疼痛,從左上腹蔓延開來。我爬起來找藥,溫水送服,靠在廚房流理台邊等待藥效發作。
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着,停在和陸志的聊天界面。最後一條還是我的消息,孤零零地懸在那裏,像拋向虛空的一根線。
我打開他的朋友圈。沒有更新。打開樂隊的群聊,最後一條是周牧下午發的:“杭州天氣不錯啊陸老師@陸志”
陸志沒回。
我又開始寫第二條: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生氣了,如果是,告訴我爲什麼。如果是忙,說一聲‘在忙’就行。如果是手機沒電,充上電了給我個信號。陸志,這樣不說話,我會亂想。我會想你出事了,想你不想理我了,想你是不是後悔了。回我一個字,求你了。”
發送。時間顯示03:17。
藥效上來了,胃疼緩解,但心跳開始加速。咚咚,咚咚,在寂靜的房間裏格外清晰。我能感覺到手心在冒汗,呼吸變得淺而快。
這是焦慮發作的前兆。我知道。心理諮詢師教過我識別這些信號: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手心出汗,思緒紛亂。
“深呼吸。”我對自己說,“四秒吸氣,七秒屏息,八秒呼氣。”
我試了。但吸氣到一半,就憋不住了。胸口像被什麼東西壓着,沉甸甸的,透不過氣。
我又拿起手機。這次不是發消息,是直接撥電話。
嘟——嘟——嘟——
漫長的等待音。然後:“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掛斷。再撥。
“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關機。
這兩個字像冰錐,扎進心髒。我手一鬆,手機掉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我蹲下來撿,手指發抖,撿了兩次才撿起來。
屏幕裂了。一道細細的裂紋從右上角延伸到左下角,正好劃過陸志的頭像——那張他在舞台上彈琴的照片,光芒四射,遙不可及。
裂紋讓他的臉變得破碎。
我盯着那張破碎的臉,忽然笑了。笑聲在空蕩的房間裏回蕩,幹澀,難聽,像枯葉碎裂的聲音。
然後我開始哭。沒有聲音,只是眼淚不停地流,滾燙的,流過冰冷的臉頰,滴在破碎的手機屏幕上。
凌晨四點,我寫了第三條消息。這次不是請求,是宣泄:
“陸志,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我在想你是不是出車禍了。在想你是不是在酒店房間裏暈倒了沒人發現。在想你是不是遇見什麼人了,不想理我了。在想你是不是終於覺得我太麻煩,決定用這種方式讓我知難而退。”
“我在想我七歲那年,在幼兒園等到天黑,所有小朋友都被接走了,只剩我一個人。老師給媽媽打電話,打不通。給爸爸打,也打不通。我就坐在滑梯下面等,天越來越黑,我越來越怕。但我告訴自己:他們會來的,一定會來的。”
“我等到了八點。最後是鄰居阿姨來接的我,她說媽媽加班,讓她來接。那天晚上媽媽回來,抱着我哭了,說對不起。但第二天,她又忘了。”
“陸志,我不是要你爲我童年的創傷負責。我只是想讓你明白——當你失聯的時候,我腦子裏的那個七歲小孩會醒過來。他會告訴我:你又是一個人了,你又被人忘了,你又不重要到讓人記得來接你。”
“我知道這對你不公平。我知道你可能只是在忙,可能在應酬,可能手機真的沒電了。但我控制不住。創傷不是理智可以控制的。它是一道程序,一旦觸發,就會自動運行。”
“所以求你了,哪怕回一個句號。讓我知道你還活着,還在這個世界上,還記得有我這個人。”
發送。時間顯示04:23。
窗外的天開始泛白。黎明前的天空是深藍色的,邊緣有一線微弱的魚肚白。我坐在沙發上,看着天色一點點亮起來。眼淚流幹了,眼睛幹澀發痛。胃又開始隱隱作痛,但我不想再吃藥了。
就這樣疼着吧。疼痛至少是真實的。
---
杭州那邊,陸志的手機在周三晚上十點半就沒電自動關機了。
那天晚上的飯局很順利——主辦方很欣賞他們的音樂,願意籤下接下來三場音樂節的演出。酒喝了不少,話也說了很多。回到酒店已經快十二點,陸志倒頭就睡,完全忘了充電這回事。
第二天早上七點,他被鬧鍾叫醒。頭疼,口幹,摸索着找到手機想關鬧鍾,才發現手機黑屏了。
“操。”他低聲罵了一句,爬起來找充電器。
充上電,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消息提示音像爆炸一樣響起——叮叮咚咚,連續不斷,足足響了兩分鍾。
陸志皺眉看着屏幕上跳出的數字:未接來電23個,未讀消息47條。
他點開。最上面是林泓昨晚十點的消息,然後是十一點的,十二點的……一條條往下滑,越到後面,文字越長,情緒越失控。
他看到了那條凌晨四點發的長消息。手指停在屏幕上,眉頭越皺越緊。
文字像潮水一樣涌來,每一個字都帶着重量,砸在他心上。那些關於童年的描述,那些被遺忘的黃昏,那些“七歲小孩”的比喻——他看得懂,甚至能感受到那種痛苦。
但緊跟着涌上來的,是另一種情緒:窒息感。
那些密集的文字,那些層層遞進的追問,那些赤裸裸的脆弱展示,像一張巨大的網,從屏幕裏蔓延出來,要把他裹住,勒緊。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呼吸開始變淺,胸口發悶,那是熟悉的、想要逃跑的沖動。
他把手機倒扣在床頭櫃上,起身去洗漱。熱水沖在臉上時,他試圖理清思緒:林泓需要確認,這他明白。但二十三個電話?四十七條消息?凌晨四點發那麼長的“小作文”?
這不只是需要確認了。這是情緒的洪流,是失控的信號,是他最不擅長處理、也最想避開的東西。
洗漱完,他回到房間。手機又震了幾下——新消息。他拿起來,看到林泓說胃疼去了醫院。
心裏某個地方輕輕揪了一下。但下一秒,那個聲音又出現了:現在回,要怎麼回?道歉?解釋?然後呢?林泓肯定會繼續問,繼續需要更多保證,更多確認。而他現在給不了——他上午要看場地,下午要談合同,晚上還要改方案。他需要專注,需要冷靜,需要把情緒關在門外。
他把手機調成靜音,塞進背包最裏層。眼不見爲淨。
至於林泓的胃疼,晚點再說。等自己這邊事情處理完,等林泓情緒穩定點再說。
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處理方式。
---
寧城這邊,我坐在醫院的急診室裏,等着叫號。
胃疼沒有緩解,反而加劇了。醫生檢查後說是急性胃炎,開了藥,建議休息。
“最近壓力很大?”醫生問。
“有點。”
“要注意調節。胃是情緒器官。”
我點頭。拿了藥,走出醫院。上午的陽光很刺眼,我眯起眼睛,站在路邊打車。
手機一直沒有動靜。陸志的頭像安安靜靜地躺在列表裏,像一個沉默的墓碑。
我打了車回家。吃了藥,躺到床上。藥裏有鎮靜成分,我很快就睡着了。
醒來是下午三點。第一件事就是摸手機——沒有新消息。
我又發了一條:“陸志,我在醫院看了,急性胃炎。醫生說要休息。你至少告訴我你還活着,行嗎?”
發送。已讀標志沒有亮起。
我盯着屏幕,忽然想起心理諮詢師的話:“當你的焦慮被觸發時,試着問自己:最壞的結果是什麼?你能承受嗎?”
最壞的結果是什麼?
是他死了。那我承受不了。
是他不要我了。那……我能承受嗎?
我想象沒有陸志的生活。回到一個人的公寓,沒有人需要我等,沒有人需要我照顧,沒有人會讓我在深夜發四十七條消息。
也許那樣更好。至少心不會疼,胃不會疼,不會像個瘋子一樣對着手機哭。
但爲什麼一想到這個可能性,我就喘不過氣?
下午四點,我做了個決定。我打開通訊錄,找到周牧的電話,撥了過去。
響了五聲,周牧接了:“林泓?怎麼了?”
“周牧,”我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自己都驚訝,“陸志在杭州,聯系不上了。你能聯系到他嗎?”
“聯系不上?”周牧愣了一下,“你等等,我打個電話問問。”
幾分鍾後,周牧回過來:“林泓,聯系上了。陸志手機昨天沒電了,剛充上。他沒事,在看場地呢。”
“哦。”我說,“那就好。”
“你……還好嗎?”周牧小心翼翼地問。
“我很好。”我說,“謝謝。”
掛斷電話。我坐在沙發上,看着窗外。陽光很好,泡桐花在風裏搖晃。春天真美,美得像個謊言。
手機震了一下。是陸志。
“剛看到消息。手機昨天沒電了,今天一直在忙。”
就這一句。沒有“你怎麼樣”,沒有“對不起讓你擔心”,沒有解釋爲什麼充上電了也不回。
我打字:“嗯,知道了。”
發送。
他又發來:“胃炎嚴重嗎?”
“死不了。”
對話停在這裏。他沒有再回。
我放下手機,走到窗邊。樓下有小孩在玩耍,笑聲清脆。有老人在散步,步伐緩慢。有情侶牽着手走過,靠得很近。
所有人的生活都在繼續。
只有我的時間,停在了那失聯的七十二小時裏。停在那個對着手機哭的凌晨,停在那些石沉大海的消息裏,停在那句輕描淡寫的“手機沒電了”。
---
周五晚上,陸志回來了。進門時,他看起來風塵仆仆,但精神不錯。
“合作談成了。”他說,語氣裏有掩飾不住的興奮,“三場音樂節,還有後續的巡演合作。如果效果好,可能能籤獨家。”
“恭喜。”我說。
他放下行李,走過來。這次我沒有退,但身體是僵硬的。他感覺到了,手在空中停了一下,然後還是輕輕抱住了我。
這個擁抱很輕,很克制,像在試探水溫。
“林泓。”他在我耳邊說,聲音放得很柔,“讓你擔心了。”
我沒說話。
“手機真的沒電了。”他繼續說,手在我背上輕輕拍着,像在安撫什麼小動物,“今天一天都在外面跑,沒顧上看。是我的問題。”
他在解釋。用那種刻意的、放軟的語調。我能聽出來——他在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誠懇,在努力營造一種“我在認錯”的氛圍。但字裏行間,依然是那個核心信息:我忙,我沒顧上,是客觀原因。
他不是在說“我錯了”,是在說“情況如此”。
我靠在他肩上,聞到他身上陌生的酒店洗發水味道,還有淡淡的煙味。這個擁抱應該是溫暖的,但我只覺得冷。
“嗯。”我終於開口,“知道了。”
他鬆開一點,低頭看我:“還生氣嗎?”
“不生氣。”我說。
“真的?”
“真的。”我看着他,“累了,生不動氣了。”
這句話是真的。那七十二小時的煎熬,已經把所有的情緒都燒幹了。現在剩下的,只有灰燼般的疲憊。
他看着我,眼神裏有種我看不懂的東西——像是鬆了口氣,又像是某種謹慎的評估。他在確認:這場風波是不是真的過去了?我是不是真的不追究了?
“明天周六,”他說,手還搭在我腰上,“我們出去吃個飯?就當……賠罪。”
刻意安排的補償。刻意營造的和解。
“好。”我說。
他笑了。那個笑容很標準,嘴角上揚,眼睛微彎。但笑意沒有進到眼底。
“那早點睡。”他說,“你也累了。”
我們各自洗漱。躺到床上時,他像往常一樣背對着我。但幾分鍾後,他轉過身,手臂環過來。
這個動作很自然,像演練過無數次。但我能感覺到他身體的僵硬——他在執行某個程序:吵架後的安撫程序。
“林泓。”他在黑暗裏叫我。
“嗯。”
“以後……”他停頓了一下,“我盡量注意。”
盡量注意。不是“我會改”,不是“我保證”,是“盡量注意”。一個安全的、留有餘地的承諾。
“好。”我說。
他手臂收緊了一點,把我往他懷裏帶了帶。這個擁抱比剛才那個真實一些,至少能感覺到體溫,能聽見心跳。
但我知道,這依然是程序的一部分。是穩定局面、平息風波的必要步驟。
他在用行動告訴我:你看,我抱你了,我在乎你,事情過去了。
而我在心裏告訴自己:算了吧。追問沒有用,爭吵沒有用,四十七條消息沒有用。除了接受,除了假裝相信,除了把那些尖銳的疼痛咽下去,我還能做什麼?
畢竟,愛到這一步,已經成了習慣。習慣他的回避,習慣自己的焦慮,習慣這種循環:崩潰—失聯—解釋—表面的和解—下一次崩潰。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板上切出一道銀線。我盯着那道光線,聽着陸志漸漸平穩的呼吸。
他睡着了。解決了問題,安撫了情緒,可以安心睡了。
而我睜着眼,胃還在隱隱作痛。腦子裏反復回放那七十二小時:等待,絕望,崩潰,最後那句輕飄飄的“手機沒電了”。
我知道這次過去了。但下次呢?下下次呢?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此刻,他在我身邊,呼吸均勻,體溫真實。這至少是某種確定。
至於那些不確定的——他的承諾有多重,他的“盡量”有多少誠意,他下次會不會記得充電——我不想去想了。
太累了。
愛一個人,原來可以累到連追究的力氣都沒有。
只能接受。只能假裝相信。只能告訴自己:至少今夜,他還在。
至於明天——明天再說。
也許明天,他真的會注意。
也許明天,我又會發四十七條消息。
也許明天,我們會徹底厭倦這個循環。
但今夜,讓我們就這樣吧。
在虛假的安穩裏,在刻意的擁抱中,在滿目瘡痍的愛情廢墟上。
假裝一切還好。
假裝還能繼續。
假裝——我們還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