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早上七點,我就醒了。這很不正常——周末我通常能睡到十點。
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了五分鍾,我認命地爬起來。洗漱時看着鏡子裏自己的黑眼圈,我忍不住笑了:“林泓啊林泓,二十九歲的人了,爲了個音樂測試激動得睡不着?”
但嘴角就是壓不下去。
九點整,我站在陸志說的那個“小場地”門口。是個改造過的舊倉庫,外牆刷成了白色,黑色鐵門上用噴漆畫了個抽象的聲波圖案。我到的時候,陸志已經在了——他蹲在門口調試一台便攜音響,黑色連帽衫,牛仔褲,頭發被晨風吹得有點亂。
“早。”他抬頭看見我,眼睛亮了一下,“吃早飯沒?”
“吃了。”我撒謊。其實根本沒吃,興奮得胃裏裝不下東西。
他從旁邊塑料袋裏拿出個紙袋:“豆漿和煎餅,多買了一份。”
我接過來,紙袋還是溫的。ENFP最受不了什麼?最受不了這種不動聲色的溫柔。我胸腔裏某個地方輕輕軟了一下。
“謝謝。”我咬了一口煎餅,含糊地問,“其他人呢?”
“下午才來。上午我們先測基礎聲場。”陸志站起來,拍了拍手上的灰,“鑰匙我借到了,進去吧。”
倉庫裏面比我想象的空曠。挑高大概六米,牆面是裸露的紅磚,地面是粗糙的水泥。一側堆着些廢棄的木箱和鐵架,另一側空着,應該是演出區域。陽光從高高的窗戶斜射進來,在空氣中切出幾道光柱,能看見灰塵在裏面緩慢浮動。
“這空間……”我環顧四周,“混響會很長。”
“嗯。”陸志已經開始從背包裏掏設備——測量麥克風、聲級計、筆記本電腦,“所以我需要你幫忙。想怎麼測?”
我把最後一口煎餅塞進嘴裏,從自己背包裏掏出激光測距儀:“先測基礎尺寸。”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我們像兩個科學家在做實驗。我用測距儀量長寬高,記錄每個角落的尺寸;陸志在空間不同位置放置測量麥克風,用音響播放粉紅噪聲——一種類似瀑布聲的測試音,用來分析房間的頻率響應。
數據同步記錄在筆記本電腦上。屏幕上的聲波圖起起伏伏,像心電圖。
“你看這裏。”陸志指着屏幕上200Hz附近的一個尖峰,“明顯駐波。這個頻率的聲音在這裏會堆積,嗡嗡的。”
我抬頭看那個位置——正好是倉庫的幾何中心。
“因爲長寬比接近1:1.5,容易在低頻形成駐波。”我說着,在筆記本上快速計算,“要解決的話……要麼加低頻陷阱,要麼調整音箱位置,避開這個區域。”
陸志轉頭看我,嘴角揚起:“你心算速度可以啊。”
“職業病。”我笑,“天天算坐標,對數字敏感。”
我們繼續測試。陸志播放不同的測試信號——正弦波掃頻、脈沖聲、語音清晰度測試。我負責記錄數據,同時用身體感受聲音在空間裏的流動。走到某個角落時,我突然停下。
“這裏,”我說,“聲音好像被‘吸’走了。”
陸志走過來,站在我旁邊。很近,我能聞到他身上洗衣粉的幹淨味道,還有一點點汗味。他側耳聽了聽播放的測試音,點頭:“低頻缺失。這後面應該是空的?”
我敲了敲牆面,聲音空洞:“夾層。這面牆後面有空間。”
“所以低頻從縫隙漏走了。”陸志在筆記本上標注,“演出時要避開這個區域擺低音音箱。”
測試完一圈,已經快中午了。陽光移到了倉庫中央,我們在光柱裏席地而坐,筆記本電腦放在中間,數據表格鋪滿屏幕。
“問題比我想的多。”陸志看着屏幕,眉頭微皺,“駐波、低頻缺失、高頻反射太強……這場地得大調。”
“但優點也有。”我指着另一組數據,“中頻很幹淨,人聲會好聽。而且空間夠高,聲音有地方‘散開’,不會悶。”
陸志抬頭看我。陽光正好照在他臉上,睫毛在臉頰投下細密的影子。他眼神裏有種專注的光,像發現新大陸的探險家。
“你耳朵真準。”他說,“剛才指出的那幾個問題點,和儀器測的結果幾乎一樣。”
“可能因爲……”我頓了頓,“我對‘空間’本身敏感。聲音在空間裏怎麼走,和我平時測地形時想水流怎麼走、風怎麼走,是同一個思維模式。”
陸志沒說話,就這麼看了我幾秒。然後他笑了——不是大笑,是眼睛先彎起來的那種笑,溫柔得讓我心跳漏了一拍。
“林泓,”他說,“認識你之後,我覺得我的音樂多了雙眼睛。”
我喉嚨突然發緊。雙子座最要命的是什麼?是腦子裏瞬間閃過一萬句話,但一句都說不出來。最後我只擠出一句:“那……我收費很貴的。”
陸志笑出聲。真正的、帶着氣音的笑聲,在空曠倉庫裏蕩開,特別好聽。
“管飯。”他說,站起來伸出手,“走,吃飯去。下午他們來了,還得忙。”
我拉住他的手站起來。他手心有薄繭,溫熱,幹燥。鬆開時,我指尖殘留着那溫度,像握過一塊被陽光曬暖的石頭。
午飯就在倉庫附近的小館子。酸菜魚,熱氣騰騰一大盆。陸志吃得很認真,幾乎不說話。我發現他吃飯的樣子也很“陸志”——專注,有條理,魚刺在盤子裏擺得整整齊齊。
“你爸媽支持你玩音樂嗎?”我問出口才覺得唐突。
陸志筷子頓了一下:“不怎麼支持。”
“爲什麼?”
“他們覺得不務正業。”他夾了片魚肉,語氣平淡,“我爸是中學老師,媽是會計。他們覺得我應該找個‘穩定’工作,考個編制,像所有‘正常人’一樣。”
“你覺得玩音樂不正常?”
“在他們眼裏,是的。”陸志抬頭看我,“你呢?你爸媽支持你幹測繪?”
我苦笑:“我爸媽離婚早,不怎麼管我。只要我能養活自己,他們沒意見。”
空氣沉默了幾秒。陸志看着我,眼神裏有種我說不清的東西——像是理解,又像是……某種確認。
“所以你一直一個人?”他問。
“差不多。”我扒拉碗裏的米飯,“習慣了。ENFP嘛,朋友多,但真正親近的……沒幾個。”
“ENFP是什麼?”
“人格類型。”我解釋,“外向,直覺,情感,感知。簡單說就是……熱情但散漫,喜歡新鮮事物,但注意力不長久。”
陸志若有所思:“那我應該是什麼類型?”
我想了想:“INFJ?或者INTJ。內向,直覺,理性……而且追求完美,對自己和別人都要求高。”
“聽起來不像好人。”
“是好是壞看情況。”我笑,“不過說實話,你有時候……挺難懂的。”
陸志放下筷子,認真看我:“比如?”
“比如你明明很細心——記得我不吃香菜,今天早上買早餐,剛才測試時一直提醒我注意腳下雜物——但你很少直接說‘我在關心你’。你都是用行動,不說。”
他沉默。然後很輕地說:“說出來的關心,就不值錢了。”
“誰說的?”我反駁,“說出來的關心,和做出來的關心,一樣值錢。有時候甚至更值錢——因爲對方不用猜。”
陸志看着我,眼神很深。我忽然意識到自己說太多了。
“抱歉,”我移開視線,“我這人就是話多。雙子座,你懂的,腦子裏同時跑兩個想法,嘴巴總要選一個說出來。”
“不用道歉。”陸志聲音很輕,“我喜歡聽你說話。”
我猛地抬頭看他。
他耳朵尖有點紅,但表情很鎮定:“你說的話……都很真。不繞彎子。我身邊很少有人這樣。”
酸菜魚的蒸汽在我們之間嫋嫋上升,模糊了彼此的臉。但我能看清他的眼睛——清澈,坦率,像秋天寧城的天空,高而遠,但又觸手可及。
下午周牧他們來了之後,倉庫熱鬧起來。我們根據上午的測試結果調整設備位置——避開駐波區域,在低頻缺失的地方加輔助音箱,在高頻反射強的牆面掛臨時吸音毯。陸志負責整體規劃,我負責具體執行,用激光測距儀確保每個音箱的角度和距離都精確。
“左邊音箱再往右偏五度。”陸志在調音台後面說。
我調整:“現在呢?”
“再來兩度。”他閉着眼聽測試音,“停,就這。”
小冉在架鼓,看到我們這架勢,對周牧小聲說:“他倆配合得跟一個人似的。”
周牧笑:“可不,一個說一個做,天衣無縫。”
我假裝沒聽見,但嘴角自己揚起來了。
調試完基本設備,開始試音。陸志彈了一段復雜的和弦進行,聲音在倉庫裏鋪開——和上午完全不一樣了。駐波消除了,低頻飽滿但不渾濁,高頻清晰但不刺耳。音樂像活水,在空間裏流暢地流動。
“牛啊!”周牧豎起大拇指,“這聲場,比之前好太多了。”
陸志從調音台後面走出來,對我點點頭:“謝了。”
“團隊合作。”我說。
整個下午,我們一首歌一首歌地過。每首歌都要根據空間特性微調——這首歌貝斯要突出,那首歌鍵盤要收一點。陸志對細節的要求近乎苛刻,一個音色能調十幾分鍾,直到“感覺對了”。
但奇怪的是,我不覺得煩。反而很享受這個過程——看他專注的樣子,聽音樂一點點變好,那種成就感,和我完成一張高精度測繪圖紙時的感覺一模一樣。
都是創造。都是把無序變成有序。
傍晚六點,天色開始暗了。倉庫沒裝正式照明,只有幾盞臨時拉來的工作燈。昏黃的光線下,所有人都累了,但氣氛很好。小冉在鼓後面打即興節奏,老陳跟着彈貝斯線,周牧哼着不成調的旋律。
陸志坐在鍵盤後面,手指隨意地按着和弦。不是排練,就是玩。燈光從他側後方打過來,輪廓鍍着一層金邊。
他彈了一段旋律——簡單的,溫柔的,像晚風。然後抬頭看我:“這段怎麼樣?”
“好聽。”我說,“像……黃昏時站在高樓頂,看城市慢慢亮燈。”
陸志眼睛亮了。他沒說話,但手指下的旋律變了,加入了更明亮的音色,真的像燈火一盞盞亮起。
周牧湊過來,在我耳邊小聲說:“陸志很少問別人意見。更很少按別人意見改。”
我心跳快了幾拍。
收工時已經快八點。大家收拾東西,約好下周排練時間。陸志最後檢查設備,我幫他整理線材——那些密密麻麻的音頻線、電源線、MIDI線,在他手裏總是井井有條。
“今天謝謝你。”走出倉庫時,陸志說,“沒你幫忙,我們搞不定。”
“我也學到了很多。”我說,“原來聲音可以這麼‘調’。”
夜晚的街道很安靜。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陸志走在我旁邊,手插在兜裏。我們都沒說話,但那種沉默很舒服,像音樂裏恰當的休止符。
快到地鐵站時,陸志突然說:“下周五……我學校有個小演出,學生作品展示。你要不要來看?”
“要。”我說得太快。
他笑了:“不問什麼內容?”
“什麼都行。”我說,“我想聽。”
地鐵站到了。陸志在閘機前停下,轉過身看我。燈光從他頭頂灑下來,睫毛在眼下投出小小的扇形陰影。
“林泓,”他說,“認識你……挺好的。”
他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清晰。我喉嚨發緊,腦子裏閃過一百句回應,最後只說出一句:“我也是。”
他點點頭,刷了卡。走進閘機又回頭:“周五見。”
“周五見。”
我看着他走下扶梯,直到完全看不見。然後站在原地,深深吸了口氣。
秋天的晚風很涼,但我臉上發燙。拿出手機,看到陸志剛發的消息:“到家說一聲。”
我打字:“你也是。”
發送。然後我加了一句:“今天很開心。”
幾秒後,他回:“我也是。”
簡單三個字,但我盯着看了很久。回家的地鐵上,我一直戴着耳機,但沒放音樂。耳朵裏還在回響今天的聲音——測試音的嗡嗡聲,陸志彈的那段黃昏旋律,還有他說“認識你挺好的”時,那種低沉溫柔的語調。
到家已經九點多。我癱在沙發上,打開手機相冊——下午調試設備時,我偷偷拍了幾張照片。有一張是陸志閉着眼聽測試音的側臉,專注得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和聲音。
還有一張是我們中午吃飯時,他低頭挑魚刺,睫毛垂下來,特別長。
我一張張翻看,嘴角忍不住上揚。ENFP最糟糕的是什麼?是太快投入,太快認真。而我現在已經清楚地感覺到——我對陸志,不只是對音樂的興趣,不只是對新朋友的好奇。
是更深的,更危險的吸引。
手機震了一下,是陸志:“到了。”
我回:“我也到了。”
然後我鼓起勇氣,發了今天拍的那張他聽測試音的照片:“這張抓得不錯。”
他過了幾分鍾才回:“偷拍?”
“光明正大地拍。”我理直氣壯。
又過了一會兒,他發來一張照片——是我下午蹲在地上調音箱角度的背影,逆光,輪廓有點模糊,但能看出專注的樣子。
“我也拍了。”他說。
我看着那張照片,心髒在胸腔裏用力跳動。雙子座的腦子又開始雙線運行——一線在理性分析:這才認識兩周,會不會太快?一線在感性叫囂:管他呢,開心就好。
最後感性贏了。我打字:“扯平了。”
他回了一個簡單的“嗯”。
但那個“嗯”後面,跟着一個小小的、系統自帶的微笑表情。
我盯着那個表情,笑了。關掉手機,躺倒在沙發上。天花板在黑暗裏模糊成一片,但我眼前清晰地浮現出陸志的臉——他笑的樣子,皺眉的樣子,專注調音色的樣子,還有他說“認識你挺好的”時,眼睛裏那種清澈的光。
我知道我完了。
但奇怪的是,我一點都不怕。
窗外,寧城的夜晚深沉而溫柔。遠處隱約傳來車聲,像這座城市平穩的呼吸。而我躺在這呼吸裏,心裏揣着一個新鮮的、發燙的秘密。
那個秘密有名字,叫陸志。
而我預感到,從這個夜晚開始,我的人生圖紙上,有些坐標要永久性地偏移了。不是誤差,是修正——向着某個更明亮,也更不確定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