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安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療室的病床上。
白色的天花板,消毒水的味道,手背上扎着點滴。他想坐起來,但身體像灌了鉛,一動就渾身酸痛,尤其是右臂——從肩膀到指尖都在抽痛,像被無數根針扎。
“別動。”
聲音從床邊傳來。周子安側頭,看見沈清月坐在椅子上——不是光霧形態,是凝實的人形,穿着第七處提供的白色病號服,長發鬆鬆地披在肩頭,臉色有些蒼白,但眼神清明。
她坐在那裏,安靜地看着他,像一幅畫。
“你……”周子安開口,聲音沙啞。
“醒了就好。”沈清月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體溫正常,魂魄穩定。靈力消耗過度,需要靜養三天。”
她的手指冰涼,觸感真實。
“你……能實體化了?”周子安問。
“暫時。”沈清月收回手,“魂魄初步融合,但還不完整。每天最多能維持實體形態兩個小時,之後會變回魂體。不過……”
她頓了頓,看向周子安左手腕上的烙印:“因爲血契完全激活,我現在能通過你的陽氣維持存在,不用一直待在溫養艙裏。代價是,你會更累。”
周子安笑了:“值得。”
“傻子。”沈清月別過臉,但周子安看見她耳根微微發紅。
“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沈清月站起來,走到窗邊——醫療室在地下,窗外是模擬的藍天白雲,“陳鋒和林曉來看過你,孟處長也來過,說你醒了就去見他。”
“現在?”
“不急。”沈清月轉身,從床頭櫃上拿起一個保溫桶,“先把粥喝了。林曉熬的,加了安神的藥材。”
她打開保溫桶,白粥的香氣飄出來。周子安想自己來,但手臂抬不起來。沈清月沒說話,舀了一勺粥,遞到他嘴邊。
周子安愣住。
“張嘴。”沈清月表情平靜,但眼神裏有一絲不自然。
他張嘴,溫熱的粥滑進喉嚨,帶着淡淡的藥香,胃裏立刻暖和起來。
“你以前……”周子安邊吃邊說,“在沈家,也這樣照顧過人嗎?”
“沒有。”沈清月又舀了一勺,“我是大小姐,只會被人照顧。這是第一次。”
她說得很平靜,但周子安心裏一疼。
“以後我照顧你。”他說。
沈清月手頓了頓,抬眼看他:“你先照顧好自己。在溫養室裏那一拳,抽空了你七成靈力,要不是血契撐着,你現在已經廢了。”
“我……”
“我知道你想幫我。”沈清月打斷他,聲音很輕,“但別用這種自毀的方式。你死了,我也活不了。血契讓我們成了一個人,記住了嗎?”
“記住了。”
“記住就好。”沈清月繼續喂他喝粥,動作很輕,很穩。
喝完粥,周子安感覺好了些。他試着調動靈力,丹田裏空蕩蕩的,只有一絲微弱的氣流在緩緩旋轉。
“別急。”沈清月像是能感知到他的想法,“靈力恢復需要時間。這三天,你什麼都別想,好好休息。”
“那你呢?”
“我在這兒。”沈清月在椅子上坐下,“魂魄融合需要穩定環境,在你身邊最合適。而且……”她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我需要習慣這個狀態。九十年了,我都快忘了怎麼當個‘人’。”
周子安看着她。陽光從模擬的窗戶照進來,給她蒼白的側臉鍍上一層柔和的光。她坐在那裏,安靜,疏離,又帶着某種深藏的、千瘡百孔的溫柔。
“清月。”他忽然說。
“嗯?”
“等你好起來,我們……出去看看。”周子安說,“看看現在的世界,和九十年前有什麼不一樣。”
沈清月沉默了很久,然後輕輕點頭:“好。”
下午,陳鋒和林曉來了。
“醒了?”陳鋒拎着一袋水果進來,看見沈清月,愣了一下,然後點點頭,“沈小姐。”
沈清月起身,微微頷首:“陳組長,林研究員。”
“別客氣,坐。”林曉把一份報告遞給周子安,“你的體檢結果。靈力透支嚴重,但根基沒傷,休息幾天就能恢復。不過有件事……”
她看向沈清月。
“說吧。”沈清月平靜道。
“研究組對你的魂魄做了深度掃描。”林曉推了推眼鏡,“融合進度百分之六十五,比預期的快。但我們在你的魂魄核心,發現了新的封印——不是一層,是三層,像套娃一樣,一層套一層。”
“三層?”周子安坐直了身體。
“最外層是民國時期的,應該是李青陽或他師父下的,目的是封存你的死亡記憶。中間層很古老,初步判斷是明代的,作用不明。最裏層……”林曉頓了頓,“最裏層的封印,時間標記是北宋,公元1036年左右。封印手法極其高明,我們現在的技術解不開。”
“1036年……”沈清月喃喃,“那是我……第一世死後的第二年。”
“你知道?”周子安問。
“有些記憶碎片。”沈清月抬手,按了按太陽穴,“很模糊,像隔着霧。我只記得……那一年,有人把我封進了金鐲,說‘等千年後,有人會來救你’。”
“誰說的?”
“看不清臉。”沈清月搖頭,“只記得那個聲音……很溫暖,很悲傷。”
周子安想起夢裏那個宋代男子的背影。是他嗎?
“這三層封印,需要按順序解開。”林曉繼續說,“從外到內,一層一層來。民國那層最簡單,研究組已經在準備了,明天可以嚐試。但中間和裏層的,需要更多線索。”
“什麼線索?”
“和封印相關的‘信物’。”林曉說,“這種高階封印,施術者會留下一件信物,作爲解封的鑰匙。民國那層的信物,我們猜測是李青陽用過的東西——他死了,但應該留下了什麼。明代和宋代的,就需要你們自己去找了。”
“去哪找?”
“往生教。”陳鋒開口,“如果沈小姐的詛咒和他們有關,那信物很可能在他們手裏。所以孟處長決定,等你們恢復,就出第一個任務——追查往生教的線索,順便找信物。”
“任務?”周子安眼睛一亮。
“別高興太早。”陳鋒潑冷水,“你現在這水平,出去就是送死。所以接下來一周,你的訓練量加倍。沈小姐也得參加——你需要學習控制魂力,學習在實體和魂體間切換,學習戰鬥。”
“我?”沈清月微微皺眉。
“對。”陳鋒看着她,“你的魂力很強,只是不會用。學會控制,你能成爲周子安最大的助力。第七處有專門的魂力訓練課,林曉負責教你。”
沈清月沉默片刻,點頭:“好。”
“那就這麼定了。”陳鋒站起身,“周子安再休息一天,明天開始訓練。沈小姐今天先熟悉環境,林曉帶你去辦手續——雖然是特殊存在,但進了第七處,就是第七處的人,該有的待遇一樣不少。”
他頓了頓,語氣嚴肅:“但有一點——在總部,你必須時刻保持實體形態,不能隨意切換魂體。這是規定,爲了不引起恐慌。”
“明白。”沈清月點頭。
陳鋒和林曉離開後,醫療室又安靜下來。
“害怕嗎?”周子安問。
“怕什麼?”
“訓練,任務,往生教……還有那些封印。”
沈清月走到窗邊,看着模擬的藍天,輕聲說:“怕。但怕沒用。九十年,我躲在鐲子裏,躲在記憶裏,怕夠了。現在……”她轉身,看着周子安,“現在我想活着。真正地活着。”
周子安笑了:“那就一起。”
第二天,訓練場。
周子安的訓練量確實加倍了。晨跑從五公裏加到十公裏,負重從二十公斤加到三十公斤,對練的木樁換成了能動的傀儡人——第七處用符咒驅動的訓練傀儡,攻擊力不強,但速度快,會躲。
“左邊!低頭!右拳!”陳鋒的吼聲在場邊響着。
周子安咬牙閃躲,右拳帶着金光轟出,傀儡人靈活地後撤,反手一掌拍在他肩膀上。力道不大,但角度刁鑽,周子安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太慢!”陳鋒皺眉,“你的反應速度還不如三天前。靈力消耗過度的後遺症,需要時間適應。今天先練到這裏,去隔壁找沈小姐。”
隔壁是魂力訓練室。周子安推門進去,看見沈清月站在房間中央,林曉在旁邊操作儀器。
“沈小姐的魂力控制天賦很高。”林曉指着屏幕上的數據,“短短一天,已經能穩定維持實體形態三個小時,魂力輸出誤差控制在百分之五以內。現在在練魂力化形——用魂力凝聚出簡單的武器。”
沈清月閉着眼,雙手虛握。淡金色的光霧從她掌心涌出,慢慢凝聚成一把劍的形狀——很模糊,像霧做的劍,但已經能看出輪廓。
“很好,保持。”林曉記錄數據,“現在試着揮劍。”
沈清月睜開眼,揮動手臂。霧劍劃過空氣,留下一道淡淡的金色軌跡,持續了幾秒才消散。
“成功了!”林曉眼睛一亮。
沈清月鬆了口氣,霧劍散去。她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臉色更蒼白了。
“休息一下。”林曉說,“魂力消耗不小,別勉強。”
沈清月點頭,走到旁邊的椅子坐下。看見周子安,她微微一愣:“訓練結束了?”
“陳哥讓我來觀摩。”周子安在她旁邊坐下,“你很厲害。”
“只是基礎。”沈清月搖頭,“林曉說,真正的魂力高手,能凝聚出實體武器,甚至能化形萬物。我還差得遠。”
“慢慢來。”周子安遞給她一瓶水。
沈清月接過,卻沒喝,只是看着他:“你臉色不好。靈力還沒恢復?”
“有點虛。”周子安實話實說,“但撐得住。”
“別逞強。”沈清月輕聲說,“血契讓我們相連,我能感覺到你的狀態。如果撐不住,就說。”
“嗯。”
下午,是合練。
陳鋒安排了一個簡單的對抗訓練——周子安和沈清月一組,對抗一個訓練傀儡。要求是用配合取勝,不能單打獨鬥。
“開始!”
傀儡人沖過來,速度很快。周子安上前一步,右拳轟出,但靈力運轉滯澀,拳速慢了半拍。傀儡人側身躲過,一腳踢向他小腿。
就在這一瞬間,一道淡金色的鎖鏈從旁邊甩來,纏住了傀儡人的腳踝——是沈清月,她雙手虛握,魂力凝聚的鎖鏈牢牢鎖住傀儡人。
“就是現在!”她喊。
周子安抓住機會,左拳狠狠砸在傀儡人胸口。金光爆開,傀儡人倒飛出去,撞在牆上,不動了。
“漂亮!”陳鋒鼓掌,“配合不錯。沈小姐的魂力控制很精準,時機把握得也好。周子安,你的問題還是靈力運轉不夠流暢,需要多練。”
“明白。”
訓練結束,兩人都累得夠嗆。周子安坐在地上喘氣,沈清月靠牆站着,魂力消耗過度,身影有些透明。
“給。”周子安遞給她一塊巧克力——林曉給的,說能快速補充能量。
沈清月接過,小口吃着。陽光從訓練場的窗戶照進來,給她半透明的側影鍍上一層金邊。
“清月。”周子安忽然說。
“嗯?”
“如果……我是說如果,”他看着她,“如果我們真的找到了所有信物,解開了所有封印,你會怎麼樣?”
沈清月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她最終說,“也許我會恢復所有記憶,想起千年的一切。也許我會變成另一個人。也許……我會消失。”
“不會的。”周子安說,“我會抓住你,不讓你走。”
沈清月抬眼看他,眼神復雜:“千年太長,有些東西……不是想留就能留住的。”
“那就試試。”周子安站起來,走到她面前,“試試看,這次,我們能不能贏。”
沈清月看着他,看着這個莽撞的、沖動的、一身是傷卻眼神堅定的男人。
然後,她輕輕笑了。
很淡的笑,像冰雪初融。
“好。”她說,“試試。”
窗外,夕陽西下。
訓練場的燈一盞盞亮起,照亮了兩個並肩而坐的身影。
一個滿身是傷,但眼神如火。
一個魂體未穩,但心意漸堅。
千年的詛咒,九世的輪回,往生教的陰影。
路還很長。
但這一次,他們不再是一個人。